主题
神州擂
任明潇、韩潇一、徐陈虹
1
夏夜,弯弯的新月温柔地依偎在海面上,清爽又带着海草味道的风吹拂着少年阿屿的乱蓬蓬的头发,他沉默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又一次回头问道:“喂,离儿!明天就是神州擂最后一天……谁定的破规矩,无门无派者不得参加……”见少女还是不理不睬,又赌气道,“哼,我也不稀罕。”
“说着不稀罕,”身后的少女钟离狡黠地笑笑,“你这武痴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指不定多想上去和人比试比试呢。其实你不知道,师父年年都要我来比这神州擂,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是游山玩水的好。我真想去你们那个逍遥岛看看……”
阿屿躺倒在沙滩上,四肢大大伸展开:“逍遥岛有什么好?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师父从来都不肯和我比武,还说什么习武若是为了输赢,那就不再是件快活事啦。真是奇怪得很——比武就是要赢的!”
“不去也得去!谁叫你一上岸就跟人比武砸了人家的茶楼,那五十两银子算我交你这个朋友的,不用你还啦,不过你要陪我去神州擂!”少女神气又霸道地说,“对了,你这次运气好。听说明天那个拂圣门少主也要来……”
“魔九?”少年腾地坐起来,“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十年闭门不出日夜练武的魔教少主?”
“就是他,”钟离点点头,“真是个怪人。听说他从小体弱多病,却偏偏要修习拂圣门最猛烈的刀法。”
“雷霆斩?!”阿屿无比神往地望着寂静的海面,喃喃道,“若是和他打一场,那得有多痛快……”
“你来陆上不过短短两三个月,和人打得还少么?”钟离笑眯眯地掰着手指数起来,腕上四五个银镯子叮当作响,“先是挑战泰山派的首席弟子,又破了华山的三煞阵法,再是揭了广威镖局的大旗……”她算来算去,竟然数不清这轻狂的少年惹出过多少是非,“你呀,明天怕是要见到不少老对头喽。”
“我怕了他们?”阿屿翻身站起来,跑进浅水中,耍了几个剑花,撩起一片海水,高声喊道,“我只希望他们挨个找我算账!”
2
如火七月,骄阳高照。
一面金底银字的神州擂大旗飘扬在风中。时值武林盛世,人人好武,虽是西域魔教拂圣门所设擂台,中原弟子却也以夺擂为荣。这神州擂设擂已有二十余年,这擂场中年年都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阿屿站在高高的墙头,看着场中的比赛,又是手舞足蹈地比划又是大声喝彩,格外张扬。
“离儿你看,那不是太极门的张胖子么?”
“你又叫他胖子——”钟离捂嘴笑道,“是他。这胖子当时明明打你不过,怎地此时上了台却如此威风?”
话语间,一擂终了,太极门的掌棍弟子张汉得胜。那魁梧汉子站在台上喜气洋洋,拜了几拜,却发现台下竟无一人叫好喝彩,正自纳闷,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魔九来了。
只见来者藏黑短衫,腰系银边,七月的天,竟还裹了件厚实的披风。再往面上看,一张脸少了份少年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阴郁。单那一双深沉的眸子,蕴藏着没有杂质的黑色,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阿屿……你快看,这就是魔九!他那脸真是苍白得吓人……我可千万不要和他打。”钟离怯怯地说着,转头却见阿屿一双眼直直盯着传说中练武成痴的病弱少年,手正紧紧地握在剑上。钟离心想:“阿屿虽是一向快活自在,好武成痴这点却和魔九没什么分别。”她叹了口气,替阿屿将那不由自主抽出的长剑归鞘,轻轻在他手上握了一握。
张汉熊腰虎背,胸口处文一虎头刺青,甚是威武。瘦小的魔九站在他面前更显苍白。张汉虽说心里有点看不上这病殃殃的少年,还是依照规矩上前施了个礼。
魔九冷冷哼了声,迈步似雷,右手抽刀,“哗”的一声,带些疾风直直罩向张汉面门。张汉忙使出“定海神针”,横棍于胸前,想要挡下这一刀。却见魔九忽然双膝跪下,避开铜棍,大刀从下直上,刀面啪啪两声拍在张汉腰间。那魁梧如牛犊般的壮汉一愣,正待挪步,突然双腿一软,瘫了下去。
台下哗然一片,议论纷纷。拂圣门的一位青衣长老好不得意,仰首说道,“我们少主的撕天刃一出,何人敢与争锋?刀剑无跟,今日已是给那不中用的胖子留了生路,若是刀刃劈上去,连全尸也是没有了。”
忽地一人哇哇怪叫,显是突然间说不出话,众人皆是一惊,只见原本站在台上的魔九不知何时已经跃进人群中,此时正掐着一人脖颈。那人一张脸涨成紫红,魔九狠狠说道:“刚才说我病殃殃,现在谁更窝囊?我纵是一身病,掐死你也似捏只蚂蚁般简单!”
眼看那人就要两眼翻白,魔九愤愤松手,转身回到台上。
天上不知何时飘过几朵乌云遮住了太阳,如此战了三四场后,主擂人连喊几个名字,都无人敢上前应擂。场内寂然,唯有一人拍手道:“果真是好手!”正是一直痴痴望着擂台的阿屿。
“下一擂……云南剑派——钟离。”
3
钟离怯生生步上擂台,魔九冷冷打量她一番,就不由大笑起来:“中原武林无人!竟连这般黄毛丫头也上擂来了……咳咳……”他皱眉抚胸咳了好一阵,似极为痛苦。拂圣门弟子中有人轻声问道:“少主今日身子不好,可需属下代战?”
“闭嘴!”登时怒不可遏,苍白的脸瞬时涨红,他最受不得别人这般怜悯。
天空愈发阴霾,几丝细雨洒下。钟离压下心头的害怕,清声喝道:“看剑!”她双剑上下翻飞,干净利落,快而不乱,再加之身子轻盈灵活,于魔九的刀意中四处躲闪,竟撑了十几个回合。
听到台下有人叫好,魔九冷笑一声,再来的刀法换了路子,似寒夜中的月华,冷冽妖艳,不似一般刀法兜头站下,而是诡异的、自下而上反手削去,钟离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刀法,避闪不及,眼见冷丝丝的刀刃已至眼前!
台下一片惊呼,只当这娇俏的姑娘要葬身擂台,骤见鲜血进出,湿漉漉的擂台上,一个少年挡在了钟离面前。
电光石火间,少年无暇拔剑,竟用左手生生捉住魔九的大刀。虽是扣在刀背上,却也被那无可阻挡的力量震破了虎口。
钟离看清来人是阿屿,担心阿屿好胜心起,真打起来不知道进退,反倒伤了自己,忙伸手拉住他衣袖:“阿屿,你不要和他比!魔教武功实在诡异……你其实已经胜了他了!他十余年来日日习武,却是个病痨,哪顶得上你一半快活?”
“病痨”二字一出,魔九猛地绕过阿屿,大刀飞也似的直扑钟离。阿屿不及多说,手托在钟离腰闻,一个运力将她推了出去,正好落在刚才坐过的墙头上。又翻身后踢,荡开魔九刀刃。两个好战狂傲的少年各自退后半步,彼此打量着对方——真正的对手来了。
4
阿屿只觉从发丝到肌肤,身上一寸一寸绷紧,一双手从未握得这般紧。他的剑似关久了的小兽一般,咆哮着从鞘中冲了出来,斜里前挑,荡开锋刃,接连粘带勾刺、圈挡挑转,这剑法凌乱,旁人看不分明,只觉那剑意大气磅礴,不过几式,俨然生出一种包罗万象的气概。
长剑骤至,魔九身子一晃跃开,一番激斗,内力大损,忍不住咳出几口鲜血,脸色更是苍白。阿屿微一皱眉,不知如何是好。魔九喘息良久,双唇紧抿,似忍得十分痛苦。观战的青年子弟中有人轻叹道:“闭门习武十年不出?这少主……身子不好,只是不知为何逆天而行修习这样猛烈的内功,只怕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喂。”阿屿抓抓头,自从来到这里,他见了太多奇怪的事。最怪的就是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阿屿一向当比武练武是世上最痛快的事,想不通对面那人为何如此痛苦,他为了打擂,竟然练武十年不曾走出家门。“你若是不舒服得紧,那我们改天再打!”
“你,瞧我不起?身在武林,唯胜者王。恐怕你得意得太早了!”魔九深吸一口气,胸口撕裂般疼痛。他强撑着站了起来,那双墨黑瞳眸,却缓缓地绽出慑人的光彩。只见他刀法陡变,一式快过一式,一招狠过一招,背劈斜挂,横推连扫,这瘦弱少年将一身之力集于手中的刀上,爆发的刀意连绵不绝,竟似那巍峨的昆仑之巅,横决千里,俯瞰草原,背擎苍天!
暴雨,混杂着热腾腾的汗珠,肆意地滚过阿屿紧实的胸膛。他从未遇到如此酣畅一战,心尖之上破土生发出的喜悦与少年豪气,翻涌似浩海大江,沸腾了每一滴热血,煎灼着每一寸肌肉,烫熟了每一块骨头,引得阿屿连番长啸,声透苍穹。原来棋逢敌手竟是如此快事!只是对面那个难逢的好对手,苍白瘦弱的魔九,同样是脸上布满汗珠,却不似阿屿般自在畅快,反倒像在忍耐,动作也越来越慢……
阿屿凌空腾起,长剑倒挂,接着腰腹的力量翻转身形,迅捷好似海中的蛟龙、兜头压下,魔九立即气贯全身,大刀闪电般劈出,虽是挡住了这一剑,却被转力带偏一步,自己千干脆脆地摔在擂台上,脊背欲裂。
“少主!”那青衣长老大声喊着,“站起来!站起来!拂圣门兴亡全在今日一战!”拂圣门众弟子也纷纷跟着起哄助威。
魔九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支撑着病体在湿滑的擂台上站了起来,刚一转身,膝下一软,跪倒在擂台上。台下响起一片哄笑,那青衣老者继续大声喊道:“少主!你听!有人笑你是个病秧子了!有人笑我西域拂圣门技不如人!”
魔九听得此话,再次运功行气,站了起来……
阿屿心中喑暗希望这畅快的一战永远打下去,见魔九体力不支,兀自犹豫,却见魔九强提一口气,撤步弓膝,右手刀起,刀背堪堪挑开剑尖,继而左脚踏前,刀锋紧贴住剑刃劈去i阿屿未曾料到这番变化,情急之中剑锷上抵,手腕翻转,借力反手握剑,竭力挡去。
“砰!”
金铁相交,砰砰两声,两个年轻人同时被后力震开。魔九大咳了几声,一口鲜血吐出,倚着擂台的边沿不住喘息,浑身的功力如流水般散去,闭上眼,好黑——仿佛又回到那个梦,梦里有个房间,没有窗没有门,幼小的自己,一个人蜷缩在墙角,用稚嫩的手指试图在墙上划下刻痕,明明已经鲜血淋漓,却不愿停下……
魔九紧闭双眼,他累了,想就这么顺势倒下,像小时候一样,仰躺在如茵的大地上,嗅着浓浓的春意,阖上眼在心底里静静地体悟轻身而飞的自由。
隐约听见台下的喧闹声,他依稀能分辨出来,有人让他站起来,有人嘲笑他是弱者——他忽然发现那不是梦,那个房间就是那些人和自己一砖一瓦累叠起来的。原来他除了手边那把墨黑色的刀,什么都没有……
阿屿望着软软靠着兀自喘息的魔九,心里生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难过。他想起逍遥岛上四季温暖,开满奇花异朵,想起寂静又暴躁的大海,想起自己在海岛上赤着脚唱歌奔跑,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年轻人,是从来没有见过那些景色的吧。他只当练武习武,是人生一大快事,只是因为自己深爱着手中这把剑,才肯为了给它找个对手,而走遍高山远水,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畅快,为什么对面那个少年是这么的痛苦?那个人瘦弱苍白,胸口起伏甚急,嘴角挂着鲜血,还一次次地挣扎着要站起来继续比斗……武,是最自由的,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5
艳阳晴天,海鸥清唳,盘旋在少年人身边。
“臭小子,你最后怎地肯认输了?”澎湃的海浪也压不过少女夜莺般清脆的嗓音。
阿屿躺在甲板上翻了个身,沉醉在盛夏炽热的风中,懒洋洋地说:“其实我没有输——我有一片大海,魔九却什么都没有,为了这场擂,他输了十六年的光阴了。”
“咦?”钟离笑问,“你又开始说怪怪的话了……”
阿屿看着她,说道:“师父说得对,比武若是为了赢,那就是世上最累最累的一件事。魔九为了拼得一胜,强行运功,竟化尽了浑身的功夫……”
“不过,那对他来说,反倒是一件乐事吧……”
“是,我想明白了……”钟离一惊,回头望去,苍白赢弱的少年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骄阳下。
“你比我想得早来了三天……”阿屿大笑起来。
“你说的那个岛,真的是世界上最无忧无虑的地方?”魔九也一步跳上小船,腰间没了那沉沉的大刀,身子反倒轻盈了许多。
“从今往后,普天之下,都是我们的擂台。一个小小的神州擂算什么……”
碧蓝的天空下,小船渐渐化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天与海之间。 38-370 0014 还原现场
任明潇:痛快地徜徉在武侠世界里
季赛文定稿交出时,长嘘了一口气。曾经觉得“重在参与”不过是场面话,但经过这一个月的磨炼,我终于相信不管结局是什么,有A9的回忆就已经非常知足了——1个月,3个人,8篇风格各异的神州擂,96页的群聊记录,31封记载了种种思路的邮件,我们有一个充满狗血的A9组。
最终定稿的季赛文对我们来说是个不小的尝试,因为前两季的比赛里充满了国家大义,充满了情仇,每一篇都是那么丰厚,而我们只是在讲一个简单的故事——两个同样练武成痴的少年,因不同的际遇,一个逍遥快活,一个自我囚禁。一场热烈的神州擂成了他们彼此救赎的舞台,最后一同驾舟去向辽阔大海中,无忧无虑的小岛。
虽然曾因它的故事单薄,屡次放弃它,但随着一次次修改,终于发现,这个故事似乎就是在说这场A90收尾的神州擂。一个刀光剑影的舞台,一个曾经很想求胜的我们,最终能放下输赢,痛痛快快地徜徉在武侠世界里。
韩潇一:三人合作最难的就是掐故事
最初想写一个小人物,阿木的那种风格,即我的鹰小版,然后被潇姐发展为对话版,等定下舟姐替补以后,又讨论出悲情版、欢乐版和虐版,悲情版和虐版合并为鹰小断臀虐版,欢乐版发展为轻松风.轻松风中途变异为洪水虐版:洪水版又变异为阿狼洪水版,但被批最后立意莫名其妙;轻松风被批故事单薄,轻松风又在变异中,准备进化为海市蜃楼版和酒会版——头都大了。
徐陈虹:没有遗憾就够了
原本搬好板凳泡好茶准备围观季赛,手头上也放了一麻袋狗血摩拳擦掌地要泼给手足相残的苏小五卓七七。谁知……天石破空而落,结果——狗血淋头的,是我。
在A9小组,潇洒姐和我手里紧紧攒着颗标准女青年的心,团抱一块儿,潇洒弟面对我们的热切一次次无奈地重申:“我知道肯定又是2:1……”接着将缩未缩地在角落里摇着小旗呐喊“我要男主完完整整的……”如果没有潇洒弟的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真不知道我们组会发生什么样的悲剧,潇洒弟那威武成熟的表面下蕴藏着怎样一颗善良细腻又老实的心灵哪……
无论结果怎样,我们在这销魂的过程里,尽了兴,竭了力,没有了遗憾,这就够了。
路边:A9的成军很狗血,A9的写文过程很纠结。平均一天一个idea,写成文的版本就有8个,最后逼着我在他们死都没法抉择的两个版本中选一个,更过分的是,连最后那两个版本,他们也给我看了4、5个修改版……是的,我恨他们!恨他们在周末的夜晚打电话,把我从电影院里耢出来;恨他们每天不分昼夜在网上不停地敲打我;恨他们如此不屈不挠却让人一丁点都不想责备他们……
这样一个狗血、纠结且折磨人的小组,却写出了一个如此轻松明快的故事,是因为这三人都有一颞简单卣由韵少年心么? A9.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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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A7小组
李宗明
故事新锐 9分
文字韵昧 8分
谋篇布局 8分
情感渲染 8分
人物塑造 8分
打斗值 9分
江湖昧 8分
热血度 8分
团队协作 8分
切题与否 9分
共计: 83分
本文情节绵密,文字精到,故事构思也不落俗套,以“剑与茶”这两条线索,经由顺叙、倒叙、插叙等多种叙述方式讲述了一个以神州为擂台的两组故事。剑这一组,写得较为别致,分别以戚封赠剑、连戍拾剑、易杭送剑、蕊之托剑、小筝还剑五组故事,将剑这个道具,应用得丰富多彩。茶这一组,则以简洁呼应,由擂茶而神州擂茶,层次简明。打斗的场景,也有韵味。A7小组令人刮目相看。但从全文来看,本文还是略嫌草率,呈现出“毛坯”的状态。如能从以下方面妥善修改,则文章进步空间还有不小。
1、明晰结构,层次和人物关系。通过突出赠、拾、送、托、还这五个动作来明晰其层次,独立其闻人物的关系。大叔、年轻人、少年出现得太多,会令人混淆。
2、擂茶宜再升华,它象征的是中华的文化,也是中国人对自己的信心,一种“中”的精神。再结合文中提到的少年人皆相似等,提炼出一些点题的语句,大致模拟为由蕊之提到的:“面貌相似的人,一样的朝气蓬勃……大约,也是因为我们流的都是血,饮的都是茶吧。”此时由剑而茶,正与后来蕊之(与武对应的文)做记者呼应上。
3、关于剑的、茶的细节还嫌不够。这需要丰富的文化积累,可能一时也强求不得。
4、现在的问题是剑与茶的对应关系因为擂茶改名为“神州擂”,而从并列关系变为主次关系,导致结构也变化了。或可考虑将神州擂茶分解为守护神州的神州之剑和延续神州生气的擂茶的关系。“神州·擂”,也是对题目的一种另类的解答。由此一来,则开篇时,宜再调整强调身为铸剑师/江湖中人的戚封和身为官员将军的李臻赠剑还茶的典型场景,结尾时,则再点题,为朝廷和江湖合力杀敌(文中五剑杀敌,恰好几乎均为江湖中人),也是剑和茶的再度相逢。神州·擂重新聚首,与题目契合(个人意见,仅供参考)。
总的说来,本文内容和内涵都比较丰富,在几千字内写出这样一个故事,难能可贵。故事虽尚有不足,但瑕不掩瑜。看好A7。
点评A8小组
杨 叛
故事新锐 10分
文字韵味 8分
谋篇布局 10分
情感渲染 10分
人物塑造 8分
打斗值 6分
江湖味 7分
热血度 10分
团队协作 10分
切题与否 10分
共计: 89分
很难相信,在一次命题作文中会出现这样的杰作。而这样的优秀作品竟然出自于我命题的“剑鞘”小组,这让我感到格外荣幸。我不知道这篇作品的任务是如何分配的。但这篇作品几乎看不出三人合作的痕迹,整篇小说布局精巧,浑然天成。乍看上去杂乱无章,可仔细品评下却充满了令人震撼的力量。
作品分为三个片段,用三板斧头的博客片段作为间隔。三段文字宛如三把利斧,劈出了人间最冷酷最黑暗的现实。人性是充满了背叛的:为了所谓的光明,化为厉鬼的我们永远在地狱中自相残杀:即使再有能力,你所处的地位便已决定了你只能永远被人踩。神州擂,一个辉煌而可悲的名字。在别人擂台上争斗的人永远不会有胜利者,哪怕是擂台自己,真正的胜利者是那些看打擂的人。
我们总是说武侠走入了瓶颈,作品缺乏新意,要创新,要进取。可如何创新,如何进取?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不过万法归宗,武侠的灵魂总归要回到一个“侠”字上。没有了“侠”,即使在武上变出再多的花样又如何?顶天修炼成仙,来一次宇宙大战罢了,同样无趣得紧。可对于现代人来说,侠在哪里?我们的身边没有什么大侠,只有警察和黑社会。对了,我们盼不到侠来拯救我们,顶在我们头上的,永远是生活的压力和黑暗肮脏的社会,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让平凡的自己变成侠。我们也许赢弱无力,我们也许不能打败别人,可我们至少可以战胜自己,战胜那个懦弱而不敢抗争的自己。就像这篇小说中说的,打败以前那个自己,做自己的擂主!
点评A9小组
时未寒
故事新锐 7分
文字韵味 8分
谋篇布局 7分
情感渲染 7分
人物塑造 7分
打斗值 8分
江湖味 8分
热血度 7分
团队协作 9分
切题与否 8分
共计: 76分
何为武道?
这是一个见仁见智、也一直存在争论的问题。
在前辈的武侠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为国为民的侠者、扶危济贫的勇者、超越自我的武者……
而在这一篇短短的小文中,却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定义。
为了自由,为了快乐。
道理虽然浅淡,却值得深思。或许,这也是90后作者的一种人生态度吧。
虽然切题,故事却稍显平淡,或是限于篇幅,人物塑造也不够深入。
文字张弛有度,对江湖背景的描述与打斗皆有可取之处。
最令我惊讶的是团队协作。我并不清楚这篇小说的完成过程,如果是三位作者各写一段后拼接而成,那么可以说节奏控制得十分出色,过渡自然,一如独立完成的作品。
出于个人习惯,我很难想象把自己的思路与别人一同分享,但读完全文后试想三位作者彼此交流沟通的情形,一定很有趣味。
木剑客
擂台就是王道
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侠少跳上了A90这个擂台,活下来的,有十几个家伙,他们正在等侯七月份的武当山紫金之战,与这一场“神州擂”相比,第三季的季赛“神州擂”,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热身赛。我顶着路边的A90工作小组的家伙们的嘲笑,勇敢地顶着“武侠版主编”的锅盖来出题目……
可是,这九个家伙,让我弱弱地失望了……
的确是构思巧妙,A7小组的侠少们讲神州擂是一杯茶,看样子他们当中有湖南人,然后又讲当“魔教西来”的时候,神州大地也是一个擂台。A8的家伙们说,神州擂是一个博客,而且,它主要是存在于隐居的侠客心里供自我与超我打架……谢谢你们为武侠版的编辑们打鸡血了。A9的兄弟们,你们的意思我也明白……我有一座擂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们还想说,擂台是一个解药,它能解开全中国的少年们被强迫服下的一种名叫“高考”的毒药……
文字也很好,这个不细细表扬了,结构也很好……有时候,我觉得你们造的不是擂台,而是迷宫,将美女路边与傲月寒绕到花容失色,只有宗明大叔幸存下来了。
可是这些,我都只是佩服,却不能喜欢!
我想看的,有一座擂台,是面朝山河,绿林好汉!左边挂“拳打南山猛虎”,右边挂“脚踢北海蛟龙”,绿林大盗,名门侠少,东洋武士,西洋拳王,他们赶集一样跑过来,左一拳,右一脚,刀剑无眼,血汗横流!一定要有奇招,是你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让观众们眼睛发亮,一定要有奇侠,让看客们心中狂跳!古往今来,江湖变迁,但擂台就是王道!
实打实,硬碰硬,躲不开,绕不掉。叶问不是打了吗?去鱼档问路,去洪掌门的客厅问茶,去港督的教堂问道,哪一个不是擂台?武侠小说也有花前月下,也有悬疑探险,也有神神鬼鬼,但它的核心,一定是这一张木头台子:我,跳上了一座擂台,拳打脚踢,刀来剑挡,生,好运气,死,去他娘!
所以……我蛮自责的……也许应该出更合适的题目?大道至简,也最难……但由刘天倪、徐超、马越、杨茜他们那里得到的信心,让我迷信这些年轻人。少林长拳,质朴真气,这个,只要自信,他们就会有。
商品,还是艺术品?
前两天,咱也刘姥姥进大观园了一把——从武汉直奔深圳,作为湖北省的参展代表,参加了深圳第六届国际文化博览会,心情完全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鸡动!
先不提深圳的绿化有多好,海鲜-有多美味,的士有多贵,就重点说说咱气派的深圳展览馆偌大的文博会展区内,可是满满当当聚齐了全国所有省市地区,还有埃及、印度等国以及国际足协等国际组织最顶级的文化成果啊!以咱这样的购物狂加收集控,光顾着抢各参展摊位印制精美的免费宣传资料,就已经兴奋得满眼冒心,完全辨不清南北啦……
此刻坐在电脑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一下鸡血重燃的心,对此次深圳之行进行认真地总结,经验和教训——在此与各位侠友共勉.
1、咱湖北真是当之无愧的期刊大省,纵观所有参展单位,只有咱一家是完全以省内的十种重点期刊颁奖仪式作为最大而且唯一主题的。看到舒总从省长大人手中接过“湖北十大名刊”的金字招牌时,咱不由眼眶一热,手也禁不住地一抖……完了,严重失职——咱此次来的任务就是用手中的红裤衩相机记录下这无比珍贵的一刻,现在可好,全糊了。严重批评警告!
2、仅仅只在文博会逛荡了两天,搜刮资料的净重据不完全统计已经超过5公斤,还不包括人家不愿白给,咱自个儿手持裤衩猛拍,收到SD卡里面的。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只可惜之前忘了从汉正街批发一叠蛇皮袋子,以致因为实在太重,不得不数次精简,放弃了好多精彩的资料。严重友情提示:如果你也有机会逛文博会,要不肩挎轻便耐用能装的蛇皮袋数枚,要不自带任劳任怨身强体健的苦力男一名。
3、没去过文博会之前,咱一直以为文博会么,必定是展览些书法绘画剪纸绣花古玩美玉,可去了才知道,这完全是一场属于文化界的嘉年华盛会:身着盛装的各族美女表演着绚烂的歌舞,信天游和河北梆子在场内嘹亮回响,德国的啤酒美国的红酒供往来者免费品尝……当然,主角还是各色传媒的最新商品高调亮相:读者集团推出的全新电子纸、北京广电中心推出的智能手机阅读器、天津传媒集团推出的全3D少儿童话书……然而最令咱印象深刻的,却是在北京展区现场展示的线装雕版印刷全手工制老子的《道德经》——先用毛刷将墨汁涂在工整的雕版上,之后正正铺好一张微黄的宣纸,再用木板均匀地擀平,最后轻轻从一边掀起宣纸……全过程仿佛一场宗教仪式,让人的心沉浸在脉脉的墨香中,一片宁静。在某一期《探索发现>中,提及古埃及最早的出版物正是雕刻在方尖塔上的巨大碑文——耗时数百人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与心血,而传递的文字信息也许仅有一两百个宇,但它们却能凝聚千年、传承至今。再反观当下,一位作家一天万宇的创作量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然而这些文字,又能流传几年呢々也许文字传播的背后也存在着神秘的能量守恒定律,商品还是艺术品?严重思考中!
比金庸更跨远一步
悔峡对岸话盛颜
2007年,《今古传奇·武侠版》推出盛颜“三京画本”系列的第一部《黑山白水》、第二部《南金东箭》,内地的广大武侠迷、颜迷由此接触到盛颜深邃瑰丽的江湖:2009年,《武侠版》推出第三部《东京梦华》的上部;本期推出《东京梦华》的中部。萧铁骊、观音奴等人大气辽阔的人生更加深入人心。
随着2010年4月《三京画本》(含《黑山白水》、《南金东箭>两部,由明日工作室出版)繁体版在台湾的上市,海峡对岸的侠友们也由此进入到三京的世界中来。
现在,就让我们随着台湾侠友,一道重温“三京”的奇妙世界吧!【kathy34】盛颜打破金庸所立下的武侠界碑,建构起横跨大漠中原,纵贯辽金宋的武林历史版图!我物情节更是融合浓缩各种个性、语言、宗教文化,甚至各方武学精髓尖峰……《三京画本》雍容、轩昂——有“大格局,大视野,大气魄”!
回归武侠意旨,跨越门派,兼容并蓄,推陈出新,济世救人,重整普世价值!这就是盛颜!
你可成为畅行无阻的旅者,欣赏黑山白水的北方荒原,更可南行享乐庭榭河湖的中原风土!要不就跟随言行“辽化”的“观音奴”与狼母、勇士铁骊、怒刀师父雷景行及巫师,展开异域生存情仇武学之旅,亦或见闻“夜来”游移南方士商礼俗文化的儿女私情!还可借着作者客观平衡的各国史学观点体会辽宋政治、经济、社会、思想互动的微妙变化!最重要的是,读者会在两位主角流离的身世上,找到共容、共生、共助的人性光明!
【野貓/藤富妖】之前已经看过盛颜小姐的另一篇小说《寒鸦劫》,当时就惊艳于作者能大胆地让人物走出中原,让故事不囿于一个小地方,除了儿女情长还有地阔天高。
【紫羽悠香】对于武侠小说,一般的印象是“描写男人的小说”,主角多是以男性为先,而女性像是过场动画般,往往水过无痕般无足轻重,似乎武侠小说,就是男人弹长铗、展豪气的天下,但这本书颠覆了这种既定框架。
【张惠娟-湛蓝】盛颜不愧是当代武侠界的写情高手,不管是亲情或爱情,都浓而不腻,看似轻柔却是情深,令人为之心动。小说中除了扣人心弦的情场戏外,边城的壮丽,江南的秀丽,沙漠异象的多变,也描写得很出色。
该如何形容《三京画本》给我的感觉呢?除了喜爱外,更有一种惊艳的感觉,盛颜的文字对而如行云流水,清风拂面令人舒畅;时而如万马奔腾,令人热血沸腾;时而诡谲多变,令人难以猜透。
【J.S.可乐】如果说历史加江湖加爱情,等于“武侠”。那么,武侠加上狼小孩,加上催眠、吸血魔、密室,还有一大堆想都没想过会出现在武侠里头的元素,“它”该叫什么?
或许,它可以叫《三京画本》。
【Terok Nor小傻】要怎么说自己对《三京画本》的喜爱呢?犹记得《珥玛的351本书》中珥玛曾这样说过:“书本可以到处携带……你弯起的手腕上可以挽着一整个国家或一整个文明,大拇指轻轻一动就可以打开一段人生,或是一整段关系……”这样的言语恰如“书中自有大干世界”般的有趣。在初翻阅起《三京画本》之时,盛颜于序言中写道:“我没法自己丈量的土地,希望我的游侠们代我领略;我渴慕而不能穿越的历史,希望我的英雄们代我见证……”它吸引着我去阅读、领略……
【苦闷中年男】在我眼里,《三京画本》早已超过武侠小说的境界,除了必备的江湖情事、武林恩怨之外,爱情、历史、风土、人文无一不是上上之作,故事编排紧凑,文字更是令人咀嚼再三,一般看武侠看到区区无名小子练成一身缝世武艺,以一当百大破敌人或许让人热血沸腾,但这样的兴奋多半很快就烟消云散,《三京画本》无招胜有招,虽然精彩的内外功夫一样不缺,但并不刻意着重在武艺之上,反而跳脱武侠小说的框架,自成格局。
【艾克斯火车】作者盛颜花六年的时间润饰、校稿,如史诗般壮阔的武侠故事于焉丽生,或许有人会认为有没有这么夸张,需要用到六年的时间?尤其是故事整体的架构又已有初步概念,为什么会需要用到这么久的时间?但是,看完整个故事后,会发觉,等待是值得的!
【嘎眯不捣蛋】夜未央,而我,就着微光,贪读字句,夜不成寐,全怪盛颜!
贪她绰约文字美,恋她言情动心魄,敬她文史地齐备!
作者盛颜,下笔如谪仙,华而不腻,工而不匠,细而不妖。
【雨狗】《三京画本》是这几年最好看的作品之一,我把它定位为《天龙八部》的续章。
武侠小说本身已经形成—个小世界,是所有读者想象的共同体。在这个系谱轴当中,有少林峨眉、华山武当,以及丐帮的打狗棒、四川的唐门暗器……而其中的骨干就是金庸的作菇。 作者比金庸更跨远一步,更脱离汉人本位的世界观,来描述南北宋时期其他国家的故事’特别是辽国。另外盛颜说故事的笔法很有个人特色,算是很成功地把武侠小说和少女小说融合在一起。不但有两军大战的壮阔场面,也有细腻幽微的儿女情长……”
三京画本,徐徐展开,让我们一道进入这个名为“江湖”的世界吧!
东京梦华(中)
[前情提要]
萧铁骊来到东京后,要向卫府提亲,遭遇到一直暗恋卫清樱的秦裳的阻挠。此时.观音奴为求与萧铁骊相聚,提出推迟与沈皓岩的婚期,引起沈皓岩和秦绡等人的不快。
萧铁骊进入卫府求亲,卫清樱之母赵纯以家国不同为理由强势阻挠.观音奴无意中促成了卫清樱五哥卫五与萧铁骊的一战。二人一番比试,萧铁骊以自创的绝世武功胜卫五。各方努力下,赵纯也终于同意了卫清撄与萧铁骊的婚事。秦裳得知后在曲院大醉,遇到了同样失意的沈皓岩。
耶律嘉树通过上邪秘仪,拷问秦绡,激起秦绡对观音奴的强烈怀疑和恨意。
《三京画本》系列之
《黑山白水》(2007年6月下半月版);
《南金东箭(上)》(2007年10月下半月版);
《南金东箭(下)》(2007年11月上半月版);
《东京梦华(上)》(2009年8月上半月版)。
第四折 多情却似总无情
中秋节后,天气陡变,铁灰色的雨云堆积在东京城上空,雨水却迟迟降不下来。空气湿热滞重,令人感觉吸进来的是铅,呼出去的是火,不少年老体弱的居民出现了中暑症状,巷陌中亦有精明的小贩张起青布伞,出售夏日才有的清凉食物,如砂糖绿豆、细索凉粉等。
八月十九的夜尤其燠热,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星月之光,东京城便似笼在一个被天火灼得发烫的玄铁罩中,闷得人近乎窒息。
毗邻大内的一条小巷内,观音奴与萧铁骊俱穿着深蓝单衫,坐在青布伞下啜着凉丝丝的漉梨浆。萧铁骊裹着深蓝幞头,右耳的金环也摘下来交给了卫清樱,看着便没甫人东京城时那般打眼。
两人从巷口望出去,隔着一条南北向的直街便是大内西华门。门楼上悬着华丽宫灯,照着金钉朱漆的宫门及左悬弓右佩箭、手中执檛的禁卫。宫灯虽明,却不能及远,两翼官墙的朱红艳色俱被暗夜吞噬,只能约略辨出雉堞的轮廓。
观音奴以传音入密道:“贯通西华门与东华门的横街正好将大内分作两半,南边儿这半是外朝大殿及中书省、枢密院等,北边儿那半是官家起居之所及太子东官、内诸司。咱们若去官家批奏章的崇政殿,从北面的拱辰门一带潜入是最便捷的。”
萧铁骊亦以密音回答:“我昨夜已来探过,沿西华门向北半里,便是《皇城图》中标注的后苑所在,禁卫巡查时,对此处不似别处严紧,从后苑潜入比较稳妥。”
观音奴默默点头,与萧铁骊付账离开,悄悄潜入了大内。
禁中灯烛煌煌,雕甍画栋和朱碧藻绣在深沉的夜色里迤逦展开,两人虽无心游赏,也不禁被这壮丽的官室震撼,若不是有《皇城图》指引,非绕晕不可。
穿过后苑的太清楼和谒歌台,翻越钦先殿、延和殿两处官院,两人或借珍树异石掩饰,或隐于殿顶廊角,避开了禁中的内侍和宫女。到了皇帝阅事的崇政殿,只见殿内灯火通明,显然皇帝仍未歇息。
萧铁骊伏在一棵古树上查看周围形势:“看这格局,咱们若贸然闯进去,一定会被当成刺客,只怕没有机会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跟皇帝商量结盟的事。”
观音奴蹲在他旁边:“你长得凶巴巴的,乍然跳出来,不被当成刺客才怪。”她指了指远处拎着食盒走来的小宫女,“她的身量跟我差不多,不如我扮成她混进内殿。若官家真在里头,我先同他周旋,剖白结盟的事,你再出来跟官家细谈。’
萧铁骊道:“我在暗处护着你,若情势不对,万勿勉强,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观音奴点点头,弹出一粒石子,击中那小宫女的睡穴,将她抱到树后对换了衣衫,拎起食盒便行。
萧铁骊看观音奴走了七八步,忍不住传音给她:“妹子,回来。”
观音奴折回来,悄声道:“怎么?”
萧铁骊挠头:“一路遇到不少宫女,我瞧你虽然换了她们的衣裳,却不是那个味道,只怕被人拆穿。”
观音奴绷起脸:“哼,我哪里学得不像了?回去定要跟清樱讲,宫里的美女看得铁骊眼花缭乱,还大赞她们韵味独特,难以模仿。”见萧铁骊窘迫,她促狭地补上一句,“铁骊很羡慕官家呢。” 萧铁骊无奈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跟阿樱乱讲。” “哎呀,老实哥哥,一提我那聪明嫂嫂就着急了。”观音奴笑道,“既然不便走门,咱们只好翻窗户啦。”
两人攀上崇政殿主阁,轻轻拨开朱漆格子的长窗,却只能见到重重罗帏。观音奴凝神细听,道:“阁里只有一个人,似乎在翻书。我进去瞧瞧,你给我断后。”
阁中每隔五步便陈列着两支以龙涎和沉香屑灌制的河阳烛,香气郁郁。观音奴步态轻盈,似一朵顺水漂浮的睡莲,悄无声息地从蔓草纹的锦缬地衣上行过。烛光映着她的湖色官衣,分明在行走,却有种安静的美。
里间的奏案旁坐着一位头裹黑色绸巾、身着浅黄便袍的男子,头垂得甚低,瞧不清面容,只看见两道纠结的眉。
观音奴眼尖,觑见他的便袍上有同色的团龙隐纹,心想这一定是官家了。她长于无拘无束之地,见了皇帝也不害怕,拎着食盒便进了里间,进去后才发现自己不谙宫中礼节,不知道怎么招呼皇帝,于是窘在当地。 赵桓不悦,抬起头道:“朕说过,不用人侍候。”然而她夏日早晨一样清新的容光,让他的恼怒顿时化为乌有。看她苦恼地望着自己,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赵桓温和地道:“朕不吃夜食的,不过你既然送来了,何不端给朕瞧瞧?”
观音奴松了口气,将食盒放到奏案上,揭开朱漆夔风纹的盒盖,端出里头的宵夜,清淡的菊花包、小巧的澄沙团、解暑的沆瀣浆……她一边忙乎,一边琢磨:“官家很年轻很和气呢,直接说出来没关系吧?官家,我哥哥是辽国的北院枢密使,他奉天佑皇帝的密旨而来,想跟官家商量两国结盟的事……似乎有些莽撞,先把铁骊的印信交给官家验看了再讲吧。”
观音奴甚至忘了给皇帝行礼,赵桓却不以为忤,微笑着看她忙碌。
他在东官时是不得父皇赵佶欢心的太子,行事不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后来女真人兵临城下,赵估打算离京避祸,吴敏、李纲等大臣将他推上帝位收拾赵佶留下的烂摊子,亦是忧愁多而欢乐少。
此刻对着这不知惧怕也不会奉迎的小宫女,赵桓反而觉得她不事雕琢,纯朴可爱。他舒展一下因久坐而隐隐酸痛的筋骨,感到一种暌违已久的、非常微妙的愉悦。
观音奴将食盒中的宵夜尽数取出,见皇帝一直沉默,便从袖中摸出辽国北院枢密使的金印递过去,道:“官家……”
赵桓恰于同一刻开口:“你唤作……”他突然住口,脸上血色尽褪,刚生出的一点旖旎心思霎时烟消云散。
奏案上的书灯照着观音奴骨肉匀亭的手以及腕上缠着的驭风索,锋锐的陨铁钩闪着雪亮的光芒,分明是一件厉害兵器。
赵桓大惊,颤声道:“你……你挟带利器,擅闯内殿,到底意欲何为?”观音奴见皇帝不听自己解释,张口便要唤人,出手如电,点了他的睡穴。
萧铁骊在暗处看得不甚清楚,闪身出来,道:“出了什么事?”
“皓岩听说我们夜闯禁宫却不带刀,怕我遇事没有趁手的兵器,就把驭风索给了我。刚才跟那宫女换衣裳时,我把遮掩驭风索的护腕落在了树下。”观音奴懊恼地道,“我把官家的睡穴换成哑穴怎样?铁骊你来跟他解释。”
萧铁骊沉思片刻,道:“这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辽国没有这么壮观的皇宫,族人游牧时遇到皇帝捺钵的官帐甚至皇帝本人都不稀奇,我委实没想到私谒宋国皇帝会引起这样的震骇。即便我刚才顺利道出身份,与皇帝接洽上,恐怕皇帝心中也会生出很深的疑忌,甚至以后在自己的宫殿里都睡不着觉了。两国相交,还是走堂皇路子的好。咱们不要再惊扰皇帝了,走吧。”
观音奴将奏案上的宵夜一股脑儿塞回食盒,道:“但愿官家把方才的事当作一个梦。”
她无意中碰落了皇帝手边的一张帖子,拾取时见那帖子以金国年号打头,不禁多瞄了一眼:“天会四年八月十四日,大金骨卢你移赉勃极烈左副元帅、皇子右副元帅同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
观音奴匆匆浏览一遍,才知金国再次启衅,便将帖子递给萧铁骊道:“堂皇的路子更不好走。”
萧铁骊接过细看,原来是金国东西二路军的元帅府向宋国发来的问罪书,书中指责宋国背弃与金国的海上之盟,企图联合西辽的耶律大石攻打金国,妄想策反已经降金的大将耶律余睹,答应割让太原府等三镇却又翻悔……林林总总,皆是金国第二次侵宋的借口。
萧铁骊叹了口气,将帖子放到奏案上,道:“走吧。”
两人自原路返回。观音奴换回自己的衣裳,将食盒放到那宫女身侧,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大内。
由西华门外的大街转到宣德门前的御街时,萧铁骊道:“我送你回紫衣巷。”
观音奴打了个呵欠:“不用,清樱等着你呢。你早点回去,让她安心。”
说话间,一道长达六干余尺、蜿蜒成河流形状的蓝色闪电撕开了夜幕,尖锐的雷声随即在耳边炸响。酝酿了数日的雨水倏忽而至。
两人避到街边的御廊下。半刻后雨势越发惊人,黑暗中只听到暴雨横扫街市的声音,间或有明亮的闪电击下,眼前便突然现出白茫茫的雨幕。
雨水吞没了整座东京城。
观音奴将手伸到廊外,催动碧海真气,雨水便在她的掌心形成小小漩涡:“我阿爹与朝中大臣有些来往,请他试探一下主政者的心思,转告结盟之意如何?”
萧铁骊道:“不急,我先去金国一趟,看看形势再说。”
又一道闪电划过,耀眼的白光里,他看见她的掌心开出高达四尺、灿如珊瑚的水花,看见她眉目生动,嘴角微翘,可爱笑容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闪电过后,周遭复归于黑暗。
猝不及防地想起再也回不去的过去,萧铁骊心头酸痛,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叹息道:“观音奴啊,观音奴啊。”
除了升上天国的歌奴阿妈和漂泊不定的景行师父,世间唯有他这样唤她;从刚刚发出门齿的狼孩到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少女,世间唯有他这样唤她。
虽然他从不多言,但只消一声呼唤,她就能感知他的心绪。便似此刻,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浓的怀念,令她也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和感伤。
观音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哥哥。” 两人默默坐在廊下,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些逝去的夜晚。 兀刺海城外的树林里,晚风送来野生忍冬的香气,那么清澈,那么凉爽,沁入肺腑,凝成露滴;巴丹吉林沙漠中,黄沙无垠,月色清冷,漫天匝地的孤寒里,幸而有你为伴;白水流过碧色草原,星光下篝火一点,赤色火焰送出些些暖意,两人相依相偎,等待天明……
耳畔的雨声、雷声变得很远,漆黑的夜生发出绮丽的梦:一起回到故乡的草原,阳光炽热,焰尾盛放,烈焰般的花朵从脚下一直铺到天边,像一张没有边际的红毯。风起时,焰尾草全向一个方向倾侧,露出累累花朵下的青色草叶和白色羊羔,阿妈站在毡房门口,笑容温柔……
廊下避雨的半个时辰,似回到相依为命的旧时光,然两人皆知,来路不可追,去路已分明。聊以自慰的是,尽管世事如潮,令人身不由己随波沉浮,兄妹情谊仍跟当初一样温暖踏实,并不因距离遥远、岁月流逝而改变。
暴雨渐渐收住,难耐的闷热随之散尽,清凉的夜气让人心神一爽。两人在街边道别,各回秦府卫宅。
九月九日登高望远,佩茱萸辟邪,饮菊酒延寿,都是汉唐便有的时令雅事。虽然帝国的北方重镇太原府在坚守两百五十余天后,于九月三日被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攻破,东京士民还是没有忘却重阳佳节。
城郊的四里桥、梁王城、独乐冈等适宜登高宴聚之地自不必说,城内各酒家皆用菊花装饰门户,出售以菊花茎叶杂黍米酿造的清酒,各禅寺亦竞相举办斋会。尤其开宝寺的狮子会,诸僧俱坐狮子上作法事讲说,堪称节下游人最盛之处。
自萧铁骊离开东京,卫清樱便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情没绪,没滋没味。观音奴知她心事,常拉她出门散心,此番便借重阳之名,与沈皓岩一道邀她去开宝寺吃素斋。
一路上,卫清樱虽然打起精神与观音奴谈笑,然而不会看脸色如观音奴,竞也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
观音奴叹了口气,学着卫清樱眉含清愁的模样,借李冠的词来抒情:“铁骊这一走,清樱啊,真是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相思像散逸全城、既清且苦的菊花香,令卫清樱无计回避,嘴上却不肯承认,分辩道:“难道夜来不担心么?铁骊四年前中了那夏国和尚的奇毒紫瑰海,虽蒙嘉树法师两次援手,余毒却始终未能拔除,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发作。一旦紫瑰海反噬,铁骊的内劲便会流失,严重时连举手之力都没有,哎哟……”
观音奴忘了自己正挽着卫清樱,手上陡然用力,将卫清樱的腕子捏出一圈红印。听她呼痛,观音奴才醒觉,赶紧松手:“清樱,真是对不住。此事我全不知情,你怎么知道的?说来听听。”
“说来还是因为铁骊跟五哥那场比武,我才得知此事。那天晚上,我已经歇下了,可一闭上眼睛,白天的事就在脑子里转个不停。我实在睡不着,到酒窖里拎了两坛酒,又到客房叫醒铁骊,跟他在我家园子里谈了一夜。后来铁骊感叹,他攒了三十年的话,在上门提亲的头两天就全部说完,长辈们再不答应,他只有用抢的了。”卫清樱的面颊泛起一抹绯色,冲淡了眉间的抑郁。
观音奴想象寡言少语的铁骊变得高谈阔论的样子,禁不住哑然失笑,紧接着追问:“于是他就把中毒的事告诉你了,这毒有解药么?”
“铁骊说,紫瑰海的解药叫青罡风,紫能化人内力,青能提升功力,两物正好相克。我就问他,在居延时怎么不跟大伙儿说呢?偷也好,抢也好,怎么都得把解药拿到手。可铁骊说,夏国和尚连《迷世书》都送给他了,那是比青罡风更要紧的东西,他不能拿了人的书再跟人翻脸。他还说,中毒四年,紫瑰海只在今年二月反噬过一次,症状也没有最初中毒时那般严重,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有青罡风也无所谓。”卫清樱幽幽地叹了口气,“现下他只身赴金国为来苏儿复仇,倘若紫瑰海再次反噬,旁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就担心这个,别的倒不怕。”
“能跟你家五哥放手一战,说明铁骊的功力已经恢复。发出最耗内力的那一刀后,也没见铁骊有何不妥。以此推断,就算紫瑰海再次反噬,也不会在年内。放心吧,铁骊做事量力而行,从来不逞匹夫之勇的。”观音奴卡了一下卫清樱的腰,笑道,“倒是你,再这么瘦下去,等铁骊回东京一看,咱家粉嫩柔和的面人儿竟成了瘦骨嶙峋的柴火人儿,岂不郁闷。”
卫清樱粲然一笑,心中愁绪尽被观音妈散。
沈皓岩在旁边听两位姑娘说笑,突然想起上次观音奴与萧铁骊夜探大内,自己信得过萧的武功,并未同行保护,若因此出了什么纰漏,那才是追悔莫及。
说话间已到了位于里城东北隅的名刹开宝寺。因寺西的灵感塔下供奉着佛祖舍利,开宝寺平时的香火便极盛,今日更挤得前后三院无一立足处。卫清樱本拟去佛前敬一炷香,求佛祖保佑萧铁骊出入平安,也只得作罢。
沈皓岩分开人潮,护着两位姑娘绕过主院:“幸好我昨日预订了八棱池边的好位子,不然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
到了寺西的斋院,沈皓岩将号牌递给引座的小沙弥。小沙弥验过号牌,合十道:“施主请。”
果然是个好位子,从临水的长窗望出去,八棱方池平静无波,白石拱桥伸展如虹,过了桥方能登上号称“天下第一塔”的灵感塔,俯瞰整个帝京。那塔高达十三层,用沉着的铁色琉璃砖砌成,民间皆呼作“铁塔”。八角的塔与八棱的池呼应,厚重中不失圆转之美,堪称帝京胜景。
三人闲坐窗畔,聊了一会儿,却见秦裳没精打采地过来招呼:“方才在塔上瞧见三位订到了斋院的位子,故不请自来,叨扰了。”沈皓岩忙邀他入座。
卫清樱有月余没见到秦裳,看他容色憔悴,眼睛下两抹青痕,不复往日飞扬跋扈的小太岁模样。她有些不忍,却不好说什么,只朝他笑了笑。
秦裳见她的神情不似那日决绝,心中一喜,道:“樱姐姐,好久不见,你好么?我,我……”
“我很好。”卫清樱温和地道,“也希望你好。”
秦裳的喉咙哽了一下,片刻方道:“樱姐姐知道吧?八棱池边的枫林就是百年前神刀门的冼海声与先祖决战之地,我今日是特地来凭吊的。我想,那卫新咏别号茉莉姬,该是个和茉莉一样娇小芬芳的姑娘,不知何以有这样大的勇气,舍身化解神刀门的绝招‘和光同尘’,替先祖赴死。”
卫清樱一向当秦裳是个惫懒的没有长性的孩子,但现下他正经说话,她也就认真作答:“并非人人都会萌生这么激越的感情,遇到这么极端的选择。生与死,得与失,幸与不幸,只有身在局中的先祖知道,不是咱们坐在这儿悬想一下就能明白的。”她顿了顿,“以身相殉是真,细水长流也是真。对我来说,遇见萧铁骊,与他结发为夫妻,牵手过一世,这样就够了。”
她这样毫不掩饰地昭告自己的心意,是要绝了秦裳的痴想。秦裳眼神一暗,失神片刻,对观音奴道:“夜来也是神刀弟子,你怎么看?”
观音奴坦率地回答:“我相信灵魂不灭,也相信轮回转世,然而下一世的我终究不是现世的我,所以现世就要努力活着。皓岩是我这辈子的伴,我俩的命连在一起,分不出孰轻孰重。我不会因为爱恋他而轻贱自己,也不会因为贪恋现世而放弃他。性命和皓岩,两样我都要。”
秦裳怀着恶意追问:“若不能两全呢?”
“如果不能两全,需要舍弃自己来保全皓岩,我真的不敢夸口,说自己有茉莉姬那样的勇气。”观音奴干脆地道,“小舅公,我觉得平日里琢磨这个既无益,也无用。真的遇到两难之境,自然会有决断。”
沈皓岩正握着竹筷,耐心地拨开重阳糕上的石榴籽和银杏果,挑出松子放进观音奴的瓷碟。听她这样讲,他并不见怪,微微一笑道:“相识是缘,相守是更大的缘,该当珍惜而不是计较。命也好,情也罢,难道真要放到秤上称出你有六斤三两、我有九斤七两才舒服么?命无谓轻重,众生平等;情无谓深浅,贵在专心。当然,世间有长相守,也有求不得。若不能两情相悦,勉强求来也是孽缘,伤人复伤己。”这是他中秋夜痛定思痛后的一番心得,也存了规劝秦裳之意。
秦裳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狂热,声音似槛外秋水一般清冷:“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我就不遮遮掩掩地说话了。十三岁时我便立誓,今生非樱姐姐不娶。然而她已觅到良人,我再不甘心,也只能放手。只盼樱姐姐在异国相夫教子时,偶尔会想起我,信我爱慕是真,牵挂是真。日后樱姐姐有什么差遣,以这玉佩为凭,秦裳必定竭尽全力,虽死不辞。”
一席话说得卫清樱动容,接过玉佩向他致谢。那玉佩莹白如脂,雕工细腻,刻的是前朝画家周昉独创的水月观音像,眉目温婉、嘴角含笑的样子却似卫清樱,委实用心良苦。
秦裳能够释怀,席间气氛便轻松起来,开宝寺的素斋也确实美味,四人有说有笑地吃到一半,观音奴突然丢下筷子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瞌睡来了有枕头。”
两句不相干的话说得大伙儿糊涂,顺着观音奴的视线望出去,八棱池的拱桥上行来一个怪异的四人组合,缠头巾的玲珑美人和披袈裟的清逸和尚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两位精壮的党项武士。
清樱大喜,面上却不露,微微笑道:“正是,枕头来了。”
观音奴忖量两边实力,觉得己方占优,便低声道:“清樱,等会儿我跟皓岩牵制和尚,你跟小舅公挟持美人,逼他们交出青罡风。’
沈皓岩不同意:“何必一见面就撕破脸?斋院地窄人多,不便动手,况且你们掉进洄风洞后,这和尚颇有悔悟之意,我若绕开那女人跟他商量,未必拿不到解药。”观音奴点头:“我知道,先礼后兵嘛。如果他不肯,咱们再动手。”她起身唤住没藏空,隔着八棱池寒暄一番后,将那四人请进了斋院。
沈皓岩让小沙弥加座添菜,小沙弥嘟囔道:“公子的朋友未免也太多了,来了一拨又一拨。今日斋院挤成这样,咱们真是招呼不过来了。”
观音奴闻言,回头道:“好哕唆的和尚,你加还是不加?”她心中存了强夺青罡风的念头,神情言语便不自觉地凛冽起来。
小沙弥没想到这可爱姑娘脾气恁大,委屈地道:“加,加,这就去加。”
两位党项武士站在卫慕银喜身后,不敢与主人同座。银喜不懂汉话,满腹怨气地坐下来,看看没藏空,瞪瞪观音奴,神情好似一只闹别扭的猫咪。
银喜戴着一挂由颈项垂至腰腹的琥珀璎珞,白皙的手握着橘红的琥珀挂件,反复摩挲着琥珀上浮雕的吉祥莲花纹。那手指与琥珀一般莹润,流露出一种略显神经质的女性美,一种很惹男人怜爱却易招女人反感的妖媚。
斋院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众食客纷纷看向这边。黄昏时分的温暖光线照着三位各有千秋的美人,真是十二分地养眼。
银喜的美充满诱惑,让男人灵魂激动,想成为她的强大情人,想将她纳入羽翼之下怜惜呵护,于是炽热,于是燃烧。
观音奴的美干净明亮,让男人灵魂安适,生出父兄一般的亲切感,被秋日晨光照耀着的幸福感,于是欣悦,于是绵长。
清樱没有观音奴和银喜这样鲜明的特质,或者说,她在两种美间达到了微妙的平衡。她温婉从容,不事张扬,却像是在暗处发光的珍珠,一回眸一低头的风致,都柔和得让人心动。
两拨人似敌似友,尴尬地凑成一桌。寒暄过后,再也找不到话说,只好默默吃斋。
挨了两刻,沈皓岩见没藏空放下竹筷,正要开口邀他出去,观音奴却抢先道:“空法师,我有一事不明,须单独向你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没藏空觉察了观音奴的敌意,却未放在心上,颔首答应,用党项语嘱咐了银喜几句。银喜脸色之难看,仅次于因观音奴擅自行动而大为恼火的沈皓岩。
观音奴传音给他:“皓岩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沈皓岩叹了口气,以密音叮嘱:“不要贪功,不要走远,呆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今日如不便行事,就改日动手,我保证帮你拿到青罡风。”
眼见观音奴和没藏空走出斋院,皓岩、清樱及银喜都紧张起来,屏息凝神,望向窗外。独秦裳有暇揣摩诸人的举动,发现沈皓岩颇为反常。
秦裳心想:“自这夏国蛮女踏进斋院,满堂男人连和尚都在偷窥,皓岩却看都不屑看一眼,就像在目力所及之处挖了一个洞,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丢进了虚空。这蛮女的相貌固然浓丽,却出自天然,气息也很清爽,决不至于犯了皓岩的忌,他别扭什么?难道他在夏国时跟这蛮女有什么龃龉?或者……暧昧?”
观音奴停下脚步,看着八棱池中没藏空的修长倒影:“恕我冒昧,空法师这次来东京,只是为了瞻仰开宝寺的佛祖舍利,顺便逛逛狮子会么?” 没藏空平静地道:“不是,小主人放不下杀父之仇,决定来东京找萧君报仇,我就陪她来了。”
观音奴很感慨:“十一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儿,被法师抓进暗血城的地官,洗刷干净后献给你的老主人饮血养颜。要不是师父和铁骊及时赶到,我早就投奔黑山大神了,哪还有机会站在这儿跟法师闲磕牙?”
她按住燕脂刀,肃然道:“实话跟你说,铁骊出远门了,一时回不来。你家小主人要报杀父之仇,明刀明枪还是暗箭毒药,尽管使出来,我替铁骊接着。”
没藏空道:“过去种种皆是我妄为,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做对萧君和姑娘不利的事。”他的声音清澈柔和,有一种抚慰人心、润泽灵魂的魅力,在双塔寺外的莲花台上讲经时,常令信众们感动到落泪,却打动不了观音奴。
“空法师不必掩饰了。我听嘉树法师讲,没藏氏和卫慕氏缔结过密戒盟誓,你右手小指戴的这枚戒指就是真寂寺三大法器之一的黑密戒。如果你违背卫慕氏主人的意志,真芝老祖藏在白密戒里的咒语就会发动,让你遭受六神俱灭之苦。”
“小主人心软,不会把我逼到那一步。”没藏空叹了口气,“耗了这么多年,主人的仇恨已经没有当时强烈。驱使我杀掉她的仇人和驱使我陪她走在复仇路上,这不是一回事。”
观音奴没有听懂:“啊?”
“小主人待我就像你待沈君,但我没法儿像沈君待你一样待她。”没藏空摊开手,“我从小修习真芝老祖的两忘功,十四岁就进入了空之境。汉人的古书里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在空之境里,连‘我’都是没有的,更别提外物了。”
观音奴被他绕晕了,琢磨一会儿,反诘道:“法师你活得好无聊啊,既然万物皆空,连自己都空,你还吃饭睡觉做什么?不如弃绝身体,澌灭灵魂算了。”
“修行者岂能自戕?与舍身不同,自戕是要堕入魔道的,所以不管空之境有多无聊,我都得挨下去。说实话,我很感谢萧君和姑娘,洄风洞一番经历,让十四岁后再无寸进的我从空之境到达了水之境,包容万物,见证本心。”
“真的么?是法师把《迷世书》送到客栈的?因为感谢铁骊?”见没藏空点头承认,观音奴当即道,“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谢礼?”
没藏空微笑。皮肤黧黑、深目白齿的他笑起来很有感染力,与以前那个疏离尘世、漠视一切的和尚相比,可谓判若两人:“观音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姑娘。小时候的你就像一团生气勃勃的火焰,怎么折腾都熄不了,现在也没变哪。说吧,你想要什么谢礼?”
观音奴握紧了燕脂刀,神情却很轻松:“法师有青罡风吗?有的话,送我几颗吧。”
没藏空讶然:“是嘉树法师告诉姑娘的?我确实有青罡风,不过姑娘修习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假以时日,必能达到如萧君一般的宏大境界,何必滥用青罡风这样的猛药?只有一时之效不说,用多了对身体也无益。”
观音奴不愿说出紫瑰海反噬之事,又不会撒谎,坚持道:“我就要这个,别的都不稀罕。”
没藏空无奈,从袖中摸出一个银质扁盒,递给观音奴:“这药是先师配制,世上仅余三颗,都送给姑娘吧。”
观音奴打开银盒,见里头盛着三颗黑色药丸,散发出海风的咸涩味道。这么容易就得到解药,她反而疑惑起来:“空法师,这真的是青罡风?你没骗我吧?”
没藏空亦不辩解,随意拈起一颗药丸,径直咽了下去,观音奴不禁愕然。
没藏空道:“服下青罡风后,还要知道运气的法门才能发挥效用,请姑娘记好。”他坦然伸出左手,观音奴会意,拿住他的腕脉,微运内力,一缕碧海真气便针一般滑进他的经脉。
没藏空内息流转,所过经脉穴道均大违常理,最后回到气海时,如同火中注油,轰然炸开,观音奴用来查探路径的那缕碧海真气也被他喷薄的内息吞噬。
观音奴将他传授的运气法门默了了一通,揖道:“空法师慷慨赠药,我却怀了小人之心猜疑法师,真是惭愧。”
没藏空合十还礼。是时他内力沛然,麻质僧衣的下摆和长袖无风而动,显得从容而超逸。
观音奴嘘了口气,心想:“把我带到暗血城的妖僧跟眼前的和尚真是同一个人么?”她握紧尚余两颗青罡风的银盒,终于捐弃前嫌,向没藏空真心而笑。
碧绿的池水映着岸上艳红的枫树、深红的槲树以及铁红的灵感塔。树林的尽头,夕阳火一般静静燃烧。观音奴这破颜一笑,明丽之至,令一天一地深深浅浅的红都失却颜色。
卫清樱等人远远望着,不明端的,只知观音奴与没藏空执手相看,继而露出这般耀眼的笑容。
秦裳瞥了沈皓岩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倒是那夏国蛮女,像一个被人夺走心爱之物的小孩,流露出强烈的妒恨和失落。她的反应虽稚拙,内里潜藏的情感,秦裳却深有体会,并感同身受。
第五折 女儿身手和谁赌
重阳一过,天气便一日凉甚一日,西风萧瑟,草木凋零。延续一百多载的帝国,亦在经历繁盛春夏后步入衰败之秋。
尽管皇帝赵桓诛杀了被时人目为国家之贼的童贯、蔡攸等大臣,对战事却一直抱着议和之望。与此同时,金国军队继续推进,日益逼近中原。
身处帝京的观音奴与大部分人一样,对时局的危殆并没有清醒认识。她所在意的,不过是中秋节后开朗许多的沈皓岩,在重阳节后又沉郁起来。
这日沈皓岩与京中友人宴饮,观音奴闲坐无聊,想邀清樱到郊外猎狐,却在卫府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清樱已于两日前离开东京,寻萧铁骊去了。
卫家儿女均是独当一面的人物,清樱也不例外,故阖府皆不以为意,只有三夫人赵纯向观音奴抱怨:“女大不中留呢,那蛮……萧君走了还不到一个月,阿九就坐不住了。现下北方兵荒马乱的,路上颇不平靖,这犟孩子,一心追随情郎,浑不管爹娘在家担忧。唉,还是夜来你乖巧,从来不让李娘子操心。”
观音奴安慰三夫人几句,找来清樱的贴身丫环小彩细问。
小彩口齿伶俐,说得很清楚:“九姑娘前日午后独自去曲院街的晏家糕团铺买细点,夜半时分尚不见回来,我不敢怠慢,禀告了三夫人。三夫人命我查看九姑娘的常用家什,随身衣物等同然不见,还找出一张短柬,说是寻九姑爷去了,让老爷夫人尽管放心。”
观音奴翻来覆去地看那短柬,圆润笔画中暗藏锋芒,确实是卫清樱的字迹。
她满怀疑虑地从卫府出来,松松地挽着马缰,沿武学巷缓缓而行,心想:“清樱私自出走,事成前要瞒着家里,有什么必要瞒我?小雷和铁哨都在我手上,她靠什么跟铁骊联络?这么漫无头绪地找人,不怕跟铁骊错过么?”
她心思转得甚快,记起苏州丽景院的旧事,悚然一惊:“莫非又是秦裳作怪?但那小鬼五日前便动身赴江陵给太公的老友拜寿,算路程决不能在两日前赶回东京。那么,清樱真是去了金国?”
观音奴回想那日在卫府水榭与铁骊、清樱谈到赴金一事的情形,不禁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一击:“不对,若依我的性子,倒有可能北上寻人,清樱答应铁骊时那模样、那语气……我敢说,她不会!”
她心中有了定论,当即翻身上马,赶到曲院街的晏家糕团铺打探消息。
晏家糕团铺毗邻京中数一数二的大行院留春院,掌柜晏夺锦又做得一手绝妙糕点,故糕团铺虽位于外城,生意却比里城的旺铺还兴隆,买点心的客人从店里直排到街边。观音奴按捺住急躁的心情,拴好坐骑,排到了队尾。
晏夺锦满面春风地送一个相熟的客人出来,与观音奴擦肩而过时,他脚步略停,捕捉到一缕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异香,清澈中蕴含无限回味,连自诩合香第一、制饼第二的晏夺锦也辨不出是用哪些香料合成。 刹那间,晏夺锦似置身仲夏夜的原野,幽微的香气若即若离,在合香师的心中衍生出无数组合、无限可能,不可思议又心醉神迷。他鼻翼微张,手上不自觉地做出捻香辨味的动作,恋恋不舍地踱回店中,伸手招来小伙计六丑,低声吩咐了几句。六丑点点头,一溜烟地往后院去了。
轮到观音奴时,晏夺锦示意大伙计五仁让开,亲自招呼她。观音奴胡乱要了几样糕点,随即道:“我想跟掌柜打听一点事,不知是否方便?” 晏夺锦想了无数借口,正打算用最堂皇的一个邀观音奴到后面叙话,闻言大喜,殷勤地一伸手:“姑娘请,里头说话方便些。”
出乎观音奴意料,后院的格局小巧雅致,遍植香草,连见识颇广的她都只认得其中数种。
爬满常春藤的凉亭里坐着一位高鬟窄袖、暗红衣履的秀丽女子,见到观音奴便站起来微笑相迎。观音奴本以为她是掌柜夫人,然而听她称掌柜为“小晏”,似乎又不是。
在凉亭中坐定,观音奴即道:“打扰掌柜了。因与家母赌气,家姐在两日前离家出走。据说她走前曾来你家糕团铺买过细点,故而冒昧上门打听,不知掌柜是否知道家姐的去向?”观音奴语气平和,目光却很锐利,落在晏夺锦面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疑问。
晏夺锦道:“这个,请姑娘说说贵姐的相貌和衣着。每天来小店买点心的客人有好几百,烦请姑娘说得仔细点儿。”
“不记得家姐那天穿什么衣服了,但她长得很美,掌柜如果见过,一定不会忘记。”观音奴想了想,道,“如果她不说话,就像一尊没有瑕疵的碾玉观音;如果她开口,哪怕是寒冬腊月也让人如沐春风。”
晏夺锦的注意力全在观音奴的神秘香气上,魂不守舍地回答:“如此醒目的美人,我若见过,决不会没有印象,可惜没这眼缘哪。伙计五仁常年守店,或者他见过也未可知。”他唤来正给院中花木浇水的六丑:“你去柜上顶五仁一会儿,让五仁即刻过来。”
凉亭内沉寂片刻,晏夺锦打开石桌上的点心匣子,招呼观音奴:“这是本店精制的蔷薇糕,做起来很费工夫,所以没放到柜上出售,姑娘想尝尝么?”
那红衣女郎瞥了晏夺锦一眼,瞳孔微微收缩,却什么都没说,低头把玩白瓷茶壶的盖子。
随着晏夺锦揭开匣盖,精纯美妙的蔷薇香味飘了出来,并不过分浓烈,散逸在晚秋的庭院里,让人想起初夏的阳光、和风以及流光溢彩的蔷薇花架。本白的棉纸上放着九块淡红色泽、蔷薇形状的香糕,细腻的糕面还嵌着糖渍的蔷薇花瓣,实在是美好到让人无法抗拒的食物。
观音奴忍不住拿起一块香糕,然而凑近闻时,蔷薇糕的味道与她手指上沁出的夺城香混在一起,意外地生出一种让人反胃的甜腻感。观音奴微微拧眉,将香糕放了回去,客气地道:“这么好看的点心,让人不忍心吃掉呢。”
晏夺锦耷拉着头,失望至极。
一直缄默的红衣女郎不禁掩口而笑:“哎呀,一直以为我们小晏做的细点没人能拒绝,现下看来,技艺尚待磨砺啊。”
伙计五仁从柜上过来,听了红衣女郎的转述,点头道:“我见过那姑娘,八月中时她来店里买过桂花糕。唔,两天前?我跟往常一样巳时初开门,酉时末下锁,在店里守了一天不曾见到她。唉,姑娘你放心,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的。”
观音奴追问无果,失望地站起来,正想告辞,红衣女郎忽道:“姑娘,东京城太大了,这么寻人好比大海捞针,为什么不找夜叉将军帮忙呢?只要是东京地面上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夜叉将军的法眼。”
观音奴被父亲和皓岩保护太过,极少接触世家大派以外的江湖人物,只约略听过东京夜叉将军的名号。据说夜叉成名于二十年前,是东京地下世界的王,各类营生的庇护者。她略微思忖,觉得在茫无头绪的情况下倒也不失为一条路,遂道:“敢问这位娘子,夜叉将军平日在何处消遣?”
红衣女郎道:“这个么,我也不曾见过他老人家,只听说城北右厢的喜蛛巷有家夜叉酒窠,想见夜叉将军,只需摘下店门悬挂的龙骨,自然有人引见。”
观音奴道一声多谢,疾步去了。
晏夺锦全身的筋骨似被抽去一般,伏在石桌上一动不动,听观音奴的脚步声远了,方才勉强抬起头,脸色煞白,眼神中满含懊恼与痛惜。
红衣女郎怒瞪晏夺锦一眼,款款起身,穿过后院到糕团铺门口张望一番,见观音奴一骑绝尘,直奔城北右厢而去。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默祷:“崔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若不是你找到糕团铺,我又被小晏请过来,事情本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既跟你照了面,便不能不按小爷的吩咐给你下这个套。但愿你吉人天相,逃出生天。”
晏夺锦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见红衣女郎回来,悲愤地道:“要不是蔷薇糕放在你那儿,我现配又来不及,才不会请你来帮这倒忙。我对这姑娘没什么恶意,就是借三日醉的药力留她几天,弄明白她用的熏香是怎么配的。没想到你恁地歹毒,竟怂恿她去摘夜叉骨!”
红衣女郎这才知道他连来者何人都没拎清。她心中本就有愧,此刻更是怒火中烧,厉声斥道:“晏夺锦,你的脑袋被驴踢了么?我请你配三日醉,是为了帮小爷夺回心上人,你倒胆肥,随便逮着一个姑娘也敢下手,当我是帮你劫掠良家女子的牙婆么?”
晏夺锦从石凳上滑到地上,呜咽起来:“呜呜,如此绝代之香,有生之年再也闻不到、配不出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真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令人发指啊,呜呜。”
红衣女郎见晏夺锦撒泼,冷笑一声,扭住他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一正一反给了他两记清脆利落的耳光,骂道:“猪头,好好想一想这姑娘是来找谁的,你在这儿招惹她,岂不误了小爷的事?”
晏夺锦摸着热辣辣的脸,到此刻方才反应过来这身怀异香的姑娘是来找卫清樱的,不禁打了个寒战:“哦,她是怒刀卫家的人。”
“比这还糟。”红衣女郎压低声音道,“九姑娘的事,咱们谋划已久,处处都圆得过去。这位就不一样了,身为八宝崔的长女,紫衣秦的曾孙,凤凰沈将要过门的三儿媳,却莫名地在你家糕团铺失去踪迹,这麻烦有多大,你自己衡量。”
晏夺锦吓得收了泪,却忍不住打起嗝儿来:“呃,那你也犯不着,呃,犯不着害她啊。”
红衣女郎狠戳一下晏夺锦的脑门儿,气得也口吃起来:“你,你,你个猪头!事成以后,小爷不是让你看过崔夜来的画像么,他怎么吩咐咱们的?”
晏夺锦委屈地道:“我一向记不住人的相貌,只记得人的气味。呃,原来她就是崔夜来。”他猛地想起那散发辛辣薄荷味道的少年,在自己面前抖开一幅画,慢条斯理地吩咐:“倘若卫家有人找到这儿来,敷衍过去就行,唯独这个叫崔夜来的上门,不妨请她去摘夜叉骨。既然她这么闲,咱们就给她找点事儿做。”
晏夺锦全身发抖,咽喉灼热,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嘟嘟”灌下去,抹一抹嘴,道:“不对,这姑娘既然是秦老太爷的曾孙,呃,小爷不就是她的舅公么?这算不算骨肉相残?咱们为了报小爷的恩,呃,造了多大的孽啊。”
红衣女郎看他这般牛饮,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微喟道:“正是从血缘里生出来的恨,才分外地不能忍。崔姑娘若不插手,自然相安无事;若她查到糕团铺,小爷算准了她性子急,阅历浅,不知道夜叉骨的来历,也不会仔细求证后行事,如今看来果然人彀。这且不说,当务之急是你和五仁、六丑不能呆在东京了。你们仨赶紧关了糕团铺,收拾好东西就翻墙过来,今夜子时从留春院离开,回桃池村去避避风头。”
晏夺锦沮丧地道:“这姑娘是有去无回了,咱们还躲什么?倘若真有冤魂上门索债,也该我来偿,岂能让你一个人顶着。”
他还惦记着观音奴身上的玄妙香气,禁不住想入非非:“不知她的魂魄是否还有那香气?前朝诗人写过‘一自香魂招不得,只应江上独婵娟’的妙句,大约就是见识过魂灵香泽的。”
红衣女郎见晏夺锦呆呆出神,已经无力骂他,心想老天爷真是公平,给了小晏一个无与伦比的灵敏鼻子,就给了他一颗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她拍拍他的肩,道:“小爷想借刀杀人,我却估不透这刀的快慢。毕竟崔姑娘是南海神刀门的弟子,只要她闯出喜蛛巷,英华君和沈三公子必定上门问罪,到时候你们仨有九条命都不够赔。小晏啊小晏,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晏夺锦环顾庭院,喃喃道:“我这些香草怎么办?玄霜苓就要挂果了,我舍不得,舍不得……”
红衣女郎不耐烦地道:“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
然而晏夺锦的表情实在惨痛,她拗不过这一根筋的家伙,只得柔声安抚:“倘若事成,你可以马上回来;倘若事败,我帮你收拾这些花草,一株不少地给你送去。小晏,你一定得走,仨人仨包袱,多的东西就别带了,啊?”
这最后一声“啊”讲得千回百转,晏夺锦哪里说得出“不”字来,俯首答应。
红衣女郎抬手撕下面皮,露出另外一张脸,正是留春院的当家林挽香。她将人皮面具塞进袖中,抱起石桌上的点心匣子:“我先过去了。喂,发什么呆呢?帮我扶梯子去。”
两人转到墙隅,繁茂的桂树后藏着一架窄窄的木梯。林挽香爬到一半,低下头,望着晏夺锦嫣然一笑:“差点忘了,我怕崔姑娘真的吃下蔷薇糕,所以在茶里放了三日醉的解药。你一口气喝下这么多,要不要留两块糕给你中和一下?”
晏夺锦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与林挽香到村头吴伯家偷枇杷,她也是这么爬到一半时低头一笑,笑得自己的心像只活泼泼的兔子,在胸腔里使劲蹦达,料不到廿年过去,伊人笑容依旧,自己亦情怀如初。
晏夺锦撑着木梯,喃喃道:“挽香姐。”痴了片刻,他的面色突然发青,“你说茶里有三日醉的解药?倘若单服这药,须得用别的药来解,我还要现配。”
林挽香果断地道:“时间紧追,别为这个耽搁了,把药带到我那儿去配。”
自去岁八月举家来京,观音奴终于见识到这繁丽都城的另一面:低矮破烂的棚屋毫无章法地攒在一起,占去两坊之地,夹出百余条曲里拐弯、遍布污物的窄巷,被都人统称作喜蛛。
尽管观音奴的驭马之术堪称高明,却也没法在这迷宫似的巷子里驰骋,只得将坐骑托给巷口的胡饼店照看,独自走进喜蛛巷。
午前下过一场雨,非但没有涤清喜蛛巷的空气,还令沤在水里的污物散发出强烈的恶臭,呛得观音奴咳嗽连连。棚屋的窗户阴暗狭小,露出的面孔带着菜色,眼神也充满警惕和敌意,全无帝京居民常见的慵懒从容神气。观音奴几番问路,被问的人不是毫无反应,就是乱指一通,让她兜了几圈才找到夜叉酒窠。
那是一家喧闹的小酒馆,出售劣质散酒,配菜也是猪下水、熬螺蛳之类,生意却出奇地好。观音奴站在巷子里,微微仰首,打量酒馆门楣上悬挂的骨头。
深秋午后的日光很淡,照着那根象牙色泽、光滑无痕的骨头,意外地让人感到洁净。“不是那种可以入药的龙骨,倒像是人的骨头。”观音奴琢磨。
酒窠里的客人们亦在打量观音奴。为了猎狐方便,她今日作男子打扮,腰悬弓箭和单刀,然而大伙儿都看得出这是个姑娘。那自然流露的、清澈明净的女性气质,就算穿着男装,也不会被人错认。
蓦地,众人眼前一花,失去了这姑娘的踪迹。再看到她时,她已握着夜叉骨坐在了店中,笑吟吟地道:“南海弟子前来拜访夜叉将军,谁能为我引见?”
店内一片死寂。
半晌,靠在柜台上打瞌睡的老掌柜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全身的骨节爆出一串清脆的噼啪声。他庄重地点了点头,道:“两年零攻个月,已经两年零七个月没人来摘夜叉骨了,难得这次来的还是个姑娘 。
观音奴觉得这话甚是怪异,想要开口询问,老掌柜已尽力挺直脊背,敲响一口从屋梁上垂下来的铜钟。钟虽不大,被他的内力激发后却声传数里,震得店中诸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观音奴想:“这是在给夜叉将军传讯么?见官家都没这么繁琐呢。”
四声钟响后,她走近柜台将骨头还给店主,那老头儿却不接,后退一步,抬手指着正西方向:“去吧,夜叉在那儿。”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你得走出喜蛛巷,亲手还给夜叉。”
观音奴从酒窠的后窗望出去,在大片棚屋的尽头,靠近西面城墙处有一幢木楼,为喜蛛巷最高的建筑,想必就是夜叉将军的居所。她跟老店主确认后,毫不犹豫地跃出后窗,向西疾行。
酒窠内随即响起嘈杂的议论声,众人纳罕之余,不免叹惋:这么清爽标致韵姑娘,却这么玩儿命,实在可惜了。
观音奴懒得再钻巷子,展开轻功行了一程,步子突然一滞。
像是进入了澄澈无色的水域,一圈圈透明涟漪在空气里扩散开来,光线也出现了微妙的折射,以致脚下重重叠叠的棚屋开始扭曲和变形。
观音奴瞅准一条巷道,打算停下来看看情势,孰料尚未落地,便有两只快速旋转的纸偶向她撞来。那纸偶做成素衣墨发的妇人模样,唯独五官是彩绘的,血红的眼,淡紫的唇,十分醒目。
观音奴一瞥之下,顿觉诡异。她身在空中,没有借力之处,仅靠腰部之力,似柳枝反弹一般,硬生生转了方向,从纸偶之间的空当穿出去,落在一户棚屋的顶上。这动作说来容易,若不是有碧海心法支撑,将轻身功夫练到了极致,对身体的控制也妙到毫巅,万难做到。
与纸偶擦肩而过之际,观音奴尚有余力凌空一击。掌风令两只纸偶猛地撞在一起,爆出妖异的紫色火焰。浓重的火药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夹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腥臭。两只纸偶坠地时已经燃尽,灰烬像黑蝴蝶一样翩翩四散。
观音奴正当下风处,赶紧闭住呼吸。她断定这两只纸偶是药发傀儡,心想:“幸亏刚才闪得快,若被这两只傀儡的毒焰燎到,可不是好耍的。”
所谓药发傀儡,是借火药之力,像放烟火一样将叠好的纸偶射到空中表演,行走舞蹈,无所不能。与寻常烟火不同,施放药发傀儡有许多讲究,故在诸般杂艺中自成一行,深受东京市民的欢迎。
观音奴曾在四月初八的浴佛斋会上,见到此道高手施放高达三尺的纸佛,升空后能向东、西、南、北四方各走七步,与佛陀诞生的情景契合。她没想到这供人消遣的玩意儿会成为攻击人的利器,纳罕之余,突然发现周遭静得出奇。
小儿的啼哭声、姑娘的哼唱声、病人的咳嗽声、夫妻的争吵声……所有的人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秋风摇动树叶的沙沙声,屋顶积存的雨水顺檐而下的滴答声。肮脏破烂却充满人气的喜蛛巷,突然变成了一块死地。
“不对啊,求见夜叉而已,至于弄出这种阵仗来么?刚才在夜叉酒窠,应该跟老掌柜问清楚的,现在折回去还来得及。”观音奴拿定主意,腾身而起,半途却窜出二十余只药发傀儡,滴溜溜地转着,将她困在了中央。
被这么多艳鬼模样的纸偶围着,劈又劈不得,甩又甩不掉,贸然引爆还怕殃及自己,观音奴左腾右挪,前扑后仰,自觉躲得狼狈万分。但在隐于暗处的傀儡师眼里,她的动作和谐优美,恍若天人之舞,实是生平仅见。
傀儡师的指尖还扣着四根引线,如果同时发动,一百零八只高速旋转的傀儡会织出一张没有空隙的绵密大网,将她困死在中央。他犹豫了片刻,她就逮着空子逃了出去,还顺手将方才买的晏家细点用力抛出。
红绳捆扎的点心划出一个美妙的圆弧,裹挟着十余只纸偶燃烧起来,空中随即绽出一朵朵大如磨盘的艳紫菊花。呛人的烟火和恶臭中,一个声音气恼地道:“老穆,你放水了!”
傀儡师松开引线,哈哈一笑:“你的浮沉大阵覆盖了整个喜蛛巷,她能跑到哪儿去?这小姑娘敢来喜蛛巷摘夜叉骨,勇气可嘉,我就不难为她了。”
观音奴直奔夜叉酒窠而去,途中竞莫名其妙地一脚踏空,眼前分明是实地,却遽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笔直坠落。
她闻到了淤泥的臭味、死水的腐味和苔藓的涩味,仰起头,能看到深浓的黑暗里有一轮明亮的圆。随着自己的下坠,那圆变得越来越小。
“是一口废弃的深井。”一念及此,观音奴的身体立即作出反应,双臂展开,用力拍击滑腻的井壁,下降之势稍稍减弱。
她深吸一口气,叱道:“破!”身子如鹤般冲天而起,竟至破井而出。“清波乐”的破水诀,她在掉进汜光湖时便曾用过,却远不如今日纯熟。
方出深井,又遭伏击,八种铁兵径直对着观音奴的要害刺来,长短皆备,封住了所有角度,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
观音奴身在半空,若要闪避,势必再次掉进井中。当此间不容发之际,她自然迎头赶上。
靡丽的绯色刀光自观音奴掌中泻出,削断了面前的一柄铁剑、一根柯藜棒及一条连珠三节鞭,反手一撩之际,又斩缺了第四人的火钩。虽然她游鱼一样的身法令她避开了背后袭来的掩月刀、凤头斧和一对烈钻,最后还是被一杆太宁笔枪刺中后腰,霎时血流如注。
仗着宝刀突围后,观音奴瞥了八人一眼,记下他们的相貌和兵器,随即全力掠过数十排棚屋。那八人从未见过这样迅捷无伦的轻功,有心追击,却在瞬间失去她的踪迹。
观音奴避进一条窄巷,伸指封住伤口周围的大穴。血流虽然变缓,伤口还是痛不可当,她禁不住呻吟出声,又连忙咬唇忍住,伸手去抵旁边的石墙,却发现手指轻盈地穿过了坚硬的石头。原来眼前所见虚虚实实,并不一定就是实景。 毋庸置疑,这是有庞大阵法配合的幻术,决非东京市中常见的泥丸、七圣之术可比,若任其摆布,免不了还会掉进陷阱。观音奴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嘉树法师在暗血城地宫中传授的破阵七式,随即握紧燕脂刀,干脆利落地使了出来。 铸剑大师萧纯锻造燕脂刀时,泪凝为血,在刀口处炼出了一抹明艳的胭脂红,观音奴运刀的速度又快,极速的劈刺勾勒出七只绯色的鸟影,在她掌中次第飞出。
面前的世界响起微不可闻的坍塌声,幻象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一样消融,麻石围墙、朽烂棚屋和幽深小巷俱回复到原本的位置,视野中一片清明。观音奴本以为自己是原路返回,没想到是背道而驰,离夜叉酒窠越来越远。
她想:“破阵七式还真好用。”却不知道这名字乃嘉树杜撰,实则是真寂寺的“飞鸟渡法契”。以上邪大秘仪为前提,与嘉树订下飞鸟渡法的契约,在紧急时刻便能借用他的强大力量。若不是观音奴,旁人就算能依葫芦画瓢地使出这七招,也没有一点儿用处。
“姐姐,你踩到我的紫苏了。”
观音奴听到一个男孩儿的声音,低头一看,发现幻象退尽后,自己落脚的窄巷竟是人家窗下的一畦紫苏,且被破阵七式弄得零落不堪。她赶紧站到土埂上,歉然道:“真是对不住,我赔你好么?”
紫苏是一种优雅的紫色草本,夏天的嫩叶能制成上至官家、下至庶民都喜爱的紫苏饮,秋天的果实可以榨油,即便是这样的深秋,叶片凋零殆尽,它的老茎仍可入药。对住在喜蛛巷的孩子来说,种紫苏不是为了玩赏,而是生计所系,观音奴明白这一点,将囊中铜钱尽数赔给了男孩儿。
男孩儿不甚在意地接过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观音奴衣囊中露出的半截骨头,道:“夜叉酒窠的钟响了四声,通知大伙儿关好门户,不可妄言妄动,原来是因为姐姐摘了将军的肱骨。”
观音奴后腰的伤剧痛难耐,没好气地道:“不过是拜访夜叉用的小信物,摘就摘了,至于这样如临大敌么?傀儡、幻术、阵法都使出来了,下手也没有一点轻重。哼,夜叉身为一方霸主,却连待客之道都不懂,这么拿乔作态,难怪几年都没人上门了。”
男孩儿震撼地看着观音奴,薄唇微弯,露出隐约的笑意:“姐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要来我家包扎一下么?阿爹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家。”
观音奴欣然答应,从后窗跃进棚屋。男孩儿拿出一卷质地粗糙、颜色泛黄的白布。“这是我去年跌断琵琶骨时用的。”他有点局促地补充,“洗得很干净呢。”
观音奴双手握住他单薄的肩胛,捏了捏,肯定地道:“晤,骨头长得很好,我都辨不出是哪边断过。”
她接过白布,转身包扎。男孩儿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她取下弓袋和箭囊,解开被鲜血洇湿的蹀躞带,将白布一圈圈缠在腰上。她的腰那样柔细,束得又那样用力,让男孩儿的心突然绷紧。
向晚时分,棚屋内越发昏暗,她的背影却像版画一样镌刻在男孩儿的视野里,如此匀称,如此曼妙,无论怎样赞美都不过分。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混合着她身上的清冽气息,恍若父亲珍藏的梨花酒,只是嗅一嗅,便能让男孩儿生出薄薄的醉意。
从未有过的激情从男孩儿胸中涌出,潮汐一般裹挟着他,起起伏伏地漂向与现实迥异的奇妙天地,让他战栗不已,想要哭泣。那因为短暂而闪耀、因为懵懂而残酷的青春,在男孩儿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突然降临。
观音奴裹好伤口,拿起蹀躞带,束到一半突然停住,转头看着男孩儿:“小弟弟,你刚才说什么?将军的肱骨?当真不是地下挖出来的龙骨,而是夜叉身上的骨头呀。”她禁不住笑起来,“不管是光荣的信物,还是悲惨的纪念,夜叉都够自大的。”
男孩儿听她喊自己“小弟弟”,不禁涨红了脸,用含糊的、颤抖的声音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观音奴想起自己正是在十三岁那年由辽人宋的,开玩笑地道:“十三岁?你要小心,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年龄,会发生改变你一生的事情呢。”
听在男孩儿耳朵里,不知怎的,却让他感到一种宿命的悲伤。那是他在此刻只能模糊感知,要待成年后,在拂晓送客、夜宿荒村、宴席散尽、独行山间……在人生的每一个孤寂时刻方能体味到的留恋,和错过。
男孩儿定下神来,回答观音奴方才的话:“姐姐拿的那根骨头确实是将军身上的骨头。我常去夜叉酒窠给阿爹打酒,听老掌柜讲过骨头的来历。”
“老掌柜是将军的叔叔,他说,将军小时候很顽劣,也不懂交友之道,每天跟一帮品行不端的泼皮混在一起。终于有一天,将军与这帮泼皮反目成仇,被他们在酒窠外的巷子里砍去了左臂。为了让将军记住这个教训,老掌柜把将军的肱骨挂在酒窠门口,让他时时看到,时时想起。”
“后来,将军到西北从军去了。再后来,将军回到东京,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八个兄弟。将军成了我们的王和庇护者。后来的后来,如果有人羡慕将军的地位,想取而代之,就会去夜叉酒窠摘下那根骨头,向将军挑战。”
男孩儿想了想,补充道:“对我们来说,夜叉骨跟开封府的大印一样,代表了将军的威势,并非拜访将军用的小信物。”
观音奴摸着衣囊里的骨头,苦笑道:“这样么?这种一戳就穿的计策,正是为我这样的鲁莽冒失之辈而设的啊。”她想起方才被那八人围攻的情景,喃喃道:“难怪,我说怎么会有人扛着掩月刀、太宁笔枪这类军中用的长兵器行走江湖。”
男孩儿听得糊涂:“姐姐,你说什么?”
观音奴很少陷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打起精神道:“弟弟,你逛过瓦子么?你听过高手讲小说么?”
男孩儿莫名其妙地点头,听她道:“为什么你心甘情愿地掏钱听他讲小说?因为他给机会让你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他会卖关子,你不会呀。”
男孩儿的脸又胀红了,咻咻地道:“我没有讲小说,我讲的是真话。”
观音奴无辜地道:“我当小说来听的。”她弯下腰来直视男孩儿的眼睛,笑得白白的糯米牙都露了出来,“可是我相信你,你比撺掇我到这儿来的女人可信一百倍。”
男孩儿的脸顿时红得无以复加,静了一会儿,听她道:“我是先去糕团铺找那两个骗子算账呢?还是将计就计,打到夜叉将军跟前,请他帮忙找人。”
男孩儿以为她在征求自己的意见,紧张地思考着,却理不出头绪。他窘迫地望着她,见她露出凝神倾听的样子:“切,根本就不由我选哪,夜叉的人已经找到这儿了。”
观音奴按住男孩儿的肩膀:“在你家耽搁了这么久,弟弟,谢谢你。”她拿起桌上的弓箭,径直跃出后窗。
男孩儿追到窗前,见她在对面棚屋的顶上停了停,于四呼四吸间射出八箭。远处隐约传来数声惊呼。
男孩儿长大从军后每每揣度,当时她拿的应是黄桦皮弦弓,用的应是铁骨丽锥箭。即便已成为军中的神射手,他仍不能忘记她在腰部受伤后射箭的英姿,端正优美,充满力度,无论立射还是跪射都足以成为轨范。他不知道,她的箭艺来自一个在马背上过生涯的民族,她最拿手的其实是骑射。
太阳将沉,昏黄的光线里,她射箭时的小腰秀颈、削肩修臂,似一帧帧流畅剪影,凝为男孩儿记忆中一枚闪亮的碎片。
观音奴快速掠过喜蛛巷,将阴魂不散的八名追击者远远甩在后头。没有阵法和幻术的干扰,她终于顺畅地踏进那栋木楼。
正逢夜叉与属下议事之日,楼内燃着八个大火盆,三十把交椅分成两列,却坐了三十一人。末座挤着一对侏儒兄弟,看见观音奴进来,哥哥哭丧着脸,嘴里却发出嘻嘻的笑声,拍手唱道:“东京天寒了,快要落雪了,南海来的俏丽姑娘啊,清透花蜜样的姑娘,归去吧,不如归去,莫教中原的冬天冻坏你。”
弟弟笑容满面,却唱得人牙齿发酸。他的气息短而促,调子低而伤:“我的王,断了臂;他的骨,成了记;姑娘啊,还来吧;夜叉啊,宽恕她。”
观音奴曾在桑家瓦子见过这对兄弟,虽是侏儒,却极受艺人们敬重,没想到是夜叉将军的手下。细察座中诸人,三教九流,色色皆有。能辖制这些在各自行当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足见夜叉的手段。
两列交椅的尽头是一张木榻,一名独臂男子肃然端坐,膝上横着一把龙鳞刀。火盆燃烧甚旺,赤红光芒映着他线条硬朗的下巴和鼻梁,隐在暗影里的狭长眼睛则予人深沉难测之感。这是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锐气和练达、霸道和宽容被奇异地糅到一起,让人一见之下,禁不住要低头,又忍不住想亲近。
观音奴想起上次与铁骊夜探大内的情景,暗自感叹:“这才是王者啊,充满领袖群伦的气概。咱们的官家太温和了,不似九五之尊,倒像个读书郎。”
忽略周遭探究的目光,观音奴上前两步,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南海弟子崔氏,见过夜叉将军和诸位英雄。”
有人惊咦一声:“听说八宝崔家的女儿拜在了神刀门下,莫非就是姑娘?”
见观音奴点头承认,气氛霎时凝重起来。虽然观音奴闯出了喜蛛巷,取得了向夜叉挑战的资格,众人却没把她当成强有力的挑战者,反而因她的女性身份和清丽容颜,对她生出了微妙的好感。
现下证实她是南武林的白道领袖之女,却只身前来挑战东京的黑道之王,这挑战便成了挑衅,无论她取胜还是落败,在座诸位都不能容忍,不会谅解。
观音奴压根儿就没考虑到这一层,却迅速捕捉到了周遭情势的变化。她从衣囊中取出骨头,双手托着还给夜叉,并将事情的原委和盘道出:“晚辈不是来挑战夜叉将军的,只是想请将军帮忙找人而已。”
“因为曲院街晏家糕团铺的女人告诉我,只要是东京地面上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将军的法眼。她还说,想见将军,只需摘下夜叉酒窠门口悬挂的龙骨,自然有人引见。”
“于是我便来到喜蛛巷,摘了夜叉骨。受伤之后,我在一户人家歇脚,才知道这骨头分量之重。稀里糊涂地把夜叉将军的徽记当成访客用的门环,大概我是二十年来的第一个吧?”
众人哄然而笑,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她一句话消解。夜叉摩挲着自己的骨头,对身旁叉手而立的青衣少年低声吩咐了几句。少年点点头,一溜烟地去了。
在喜蛛巷伏击观音奴的八人恰于此刻赶到。领头的提着一杆枪,瘸着一条腿,一见观音奴便抱拳道:“姑娘轻功卓绝,箭法通神,咱们兄弟都很承姑娘的情。”
原来观音奴方才所射八箭贯注了碧海真气,其速如光,其势如电,令这八人不及闪避便已中招。不过除了重创使枪者的右腿,其余皆射在发髻、带钩等处,显然观音奴手下留了情。
观音奴干脆地道:“你给我一枪,我还你一箭,这账就算清了吧?”
使枪者爽快答应,转向夜叉躬身一礼,简明扼要地回禀了事情的经过。众人听后,皆对观音奴刮目相看,收起了适才的轻视之心。
夜叉赞道:“小小年纪便有这等身手,真是英雄出少年。我习刀四十五载,从未与南海弟子交过手,如今误会虽解,却想借此机会领教一下南海神刀,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身为前辈,可以不计较观音奴的鲁莽;身为夜叉将军,却不能坏了规矩,纵容这类挑战自己权威的举动。不然日后传到江湖中,说混江龙霍夜叉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做了缩头乌龟,连带整个东京黑道都要面目无光。
观音奴闷闷地想:“我两次把轻功提到极限,受伤后又开了六石的强弓,这种时候还逞强出战,只怕要丢师门的脸。可若不答应,夜叉这儿也不好交代。”她踌躇片刻,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晚辈在师门中属于未够七重界的弟子,除了自卫,一般是不许跟人动手的。不过将军有意指点晚辈,晚辈虽然不才,也只好奋力一搏。”
夜叉将骨头放到木榻旁的小几上:“我以逸待劳,姑娘有伤在身,为公允起见,我只守不攻。只要姑娘能将这骨头拿回去,就算姑娘赢了。”
观音奴闻言,松了口气,暗道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她的一举一动与所思所想尽皆契合,在夜叉面前简直无所遁形,令他深感诧异:“这么坦白,全无城府,在世家子弟中也算是异数了。”
撤下两列交椅,东京各行当的头面人物们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半圆,核心便只剩下夜叉和观音奴。
那是一场力与美的对决,一次石与风的对话。
夜叉的防御坚实致密,观音奴的进攻轻盈流畅,每一回合都能擦出火花,让人目不暇接。然而六年来少有实战的观音奴,与从黑暗街巷、残酷沙场搏杀出来的夜叉相较,实力与经验都差着一大截。就算她有天下无双的轻功,还是越不过夜叉龙鳞刀构筑的屏障。
七十回合后,观音奴汗湿鬓发,后腰的伤亦痛不可当,步子稍微一乱,手上也只犹豫了一下,散发着寒气的龙鳞刀便停在了眉睫之前。
她自觉已经竭尽全力,并不懊恼,垂下燕脂刀道:“我输了。”
夜叉从容收刀,说话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温和:“姑娘的刀法很好,不过尚缺历练。”他略微停顿,“稍后要举行全羊宴,姑娘适逢其会,不如留下来尝一尝。”
一桩本来要震动南北武林的大事,就此揭过。
观音奴应邀列席,马行、鹰店、金银铺几位爱开玩笑的老大都收敛了几分,将各式各样的荤段子闷在了肚里。而她利落地片开羊腿、握着短匕叉肉吃的样子也增加了众人对她的好感,一致认为这姑娘虽是世家千金,却够随和,够爽气。
在夜叉看来,观音奴片肉的姿势太过娴熟和放松,显然是惯于用刀进食的,他想:“这姑娘看着单纯,经历倒不简单。”
见夜叉握箸不语,观音奴停下来道:“将军不吃么?这羊腿烤得很地道,用小茴解膻,用青飒锁香,火候也刚刚好。”
小茴叶和青飒果都是夏国特有的香料,夜叉在西北军中的友人不远千里送来,他不愿独享,拿出来招待众兄弟,没想到还是观音奴这不速之客尝出了其中的妙处。夜叉颔首道:“姑娘去过西夏?”
“嗯,我就是在西夏拜师入门的。”观音奴有些赧然地解释,“神刀弟子都须练到七重界才能离开南海,独我一个散漫在外,刀法也匠气十足,至今尚未登堂入室。”
夜叉稍觉困惑:“我看姑娘学武的天赋极高,轻功和箭法都堪称神妙,何以练不好南海刀法?”
这是雷景行至为遗憾之事,观音奴倒不甚在意:“没办法,我只对轻功和箭法着迷,人也好,箭矢也好,那种极速飞行、一蹴而就、一击即中的感觉……哎,真是无上快乐。练刀就不行了,我找不着刀的神,摸不着刀的魂,只好蒙着法帖写字,依着葫芦画瓢。”
夜叉看她说起喜欢的东西时眼眸晶亮,跟孩子一般,心想真是个不知愁苦的姑娘,也不知是谁将她护得这样好。他微微一笑,道:“天下轻功流派何其多,唯神刀门的清波乐能执牛耳。似姑娘这样,也算学有所成了。”
两人正在闲谈,先前被夜叉遣走的少年霍云从踱过来,瞥了坐在夜叉下首的观音奴一眼,尚在踌躇,夜叉已道:“但说无妨。”
“是,叔父。小侄赶到曲院街时,晏家糕团铺已经关门,贴出了歇业半月的告示。小侄潜入晏家,发现空无一人,遍地狼藉,房中箱笼大乱,桌上的茶壶尚有余温。而今日在曲院街乞食的瓦盆帮,在晏家后门的麦秸巷开瓠羹店的陆六,都没有看到晏家的人离开。小侄再人晏家仔细勘查,确定没有地道、暗门和夹壁,便让人盯紧了毗邻晏家糕团铺的留春院和芳景楼。”
观音奴方才的说辞,夜叉并不很信,只是不想跟小姑娘计较。此番查证后,情形却又不同,夜叉对霍云从道:“不错,这么处置很妥当。”随即转向观音奴:“刚才姑娘说想找人,但不知找的是谁?”
观音奴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夜叉摇头道:“怒刀卫家的人不见了?这事儿可轮不到我插手。”
观音奴忙道:“不是的,九姑娘很能干,她要是真的出远门,我也跟她家里人一样,放放心心的。自从听到九姑娘出走的事,我的眼皮一直在跳,老觉得不对劲儿,却拿不出证据来。”她双手合十,恳求道,“夜叉将军手眼通天,您若发现这事儿的蛛丝马迹,我就好跟卫世伯和三夫人说话了。”
夜叉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沉声道:“一家小小的糕团铺,却把我霍夜叉当枪来使,此事一定要彻查。若因此得到卫九的消息,我即刻派人知会姑娘。”
“多谢将军。”观音奴松了口气,心想:“也许是我多虑,不过关乎清樱和铁骊,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现下夜叉肯出手,也不枉我挨这一枪了。
观音奴回到紫衣巷秦家时已是午夜,她逾墙越窗,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正撞上在她卧室守株待兔的沈皓岩。
沈皓岩伸手一带,观音奴便落进他怀里。他等了她两个时辰,心中焦灼犹如烈焰肆虐,手下未免失了轻重。
观音奴的腰被他紧紧勒住,眼前顿时一黑,痛得近乎窒息,片刻后方能出声:“皓岩,疼。”
沈皓岩只觉她的声音异乎寻常地虚弱,且掌心有湿热粘腻之感,抬手一看,清冷的月光下满把殷红。他呆了呆,即刻合上窗户,点亮烛火。
观音奴见他神情阴郁,呼吸亦较平日沉重,不免感到懊恼,心想自己该努力忍住不要出声的,讪讪地道:“没事儿,小伤,过几日便好。”
沈皓岩默不作声地将她揽到怀中,解下蹀躞带和被鲜血浸湿的白布,查看她的伤势。他的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观音奴亦知道瞒不过去了,平举双手,任他施为。
伤口正在腰眼上,本已结痂,现在又裂开来,血肉模糊,衬着周围凉缎一般细滑的浅蜜肌肤,可谓触目惊心。沈皓岩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疼之余,暗暗切齿:“好得很,一个眼错不见,你就给我弄了这么重的伤回来。”他将观音奴放到卧榻上,道,“你这伤口包得太潦草,要重新清洗上药,忍着吧。”
沈皓岩的语气很严厉,观音奴有些心虚,乖乖趴着,下巴支在虎头枕上。清洗伤口之痛,更甚于中枪之时,她不肯呻吟出声,然而破碎的呼吸、颤抖的身体都直击沈皓岩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待他包扎妥帖,观音奴松开快要裂成两半的锦褥,靠着虎头枕,长长地出了口气。她趴在榻上,鬓发湿透,双眸半开半阖,含着薄薄的泪雾,令她一贯山明水秀的眉眼生出别样的妩媚。
沈皓岩恍惚了片刻,收敛心神,轻轻拭着她额上的冷汗:“之前表婶打发人来问过两次,我帮你圆过去了。”
“哦。”
“我瞧你这伤口,像是被铁枪所伤。”
“嗯。”
“就这伤势,光敷药是不成的,我家有专治外伤的良方,明儿一早我就去抓药,酽酽地煎给你喝。”
因为彻底放松而感到疲倦欲死的观音奴挣扎了一下:“千万别,让姆妈晓得了,白教她担心,阿爹那儿也不好交代。”她勉力朝他微笑,喃喃道,“皓岩,你也别恼我呵。”
怎会不恼?
她想握他的手却没甚力气,只拉住他的食指摇了摇。那柔软倦怠的眼神、虚弱堪怜的姿态,他从未见过,让他生出十二分的怜惜,还有十二分的气恼,恼她自作主张,遇事不与自己商量,不信任自己的能力。
他捧着头守在床榻旁,虽有满腹疑问,却无从问起,看她意倦神昏,沉沉睡去。
他以为自己想通了的,在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他亦决心不再猜忌,不再计较,跟真心爱恋的姑娘好好过一辈子。可是没有用,看到她跟那夏国法师谈笑风生,甚至执手相对,就算事后知道她是为了记住青罡风的运气法门,他也没办法释怀。
从她十四岁起,江湖中便多有她的爱慕者,却从没人有机会亲近她,全被沈皓岩干脆利落地打发了。旁人只晓得他霸道,却不知道他一直都在拼命克制自己的独占欲和暴脾气。凡她期望的、坚持的,都是他在退让。
他渴望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百分百地依赖于他。偏偏她的性子跟风一样,每每在他以为抓住她的时候,她就轻轻盈盈地从他指缝间滑过去了。
他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亦深知就算成亲,他也不可能将她禁锢在家中,从此不见外人。如果这样谨慎戒惧地守着她都没有用,那么总还有别的路子可以一试。他愿意为了她变得更好一点,而不是更坏。
沈皓岩俯身凝视观音奴的苍白睡容,在她因为失血过多而不复娇艳的唇上辗转碾磨,默默道:
“夜来,我这么在意你,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变成一个小肚鸡肠、胸无大志的男人,实在非我所愿。身为男儿,自当爱惜妻子,却也不能整日守着你,什么都不做,总要闯出一番事业,才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我若是一棵顶天立地、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无须像现在这样劳心费力,你自会来依傍,自会来休憩。”
北方的秋天有一种高爽、疏阔的美,却是嘉树最厌恶的季节。真寂院的仆从每到这时候都会变得噤若寒蝉,虽然嘉树并不轻易责罚人,然而他阴郁心境带来的压力,足以让人在九月的艳阳底下两股战战,脊背发凉。
侍童低着头将一盅黑漆漆的药送进内室,随即垂手退下。息霜跪在嘉树脚下,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主人,我不喝这药了,我……我挨得过的。”
用冰原千展炁改变骨相、重塑容貌,那样惨烈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嘉树没想到人傀儡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冷冷地俯视着她,伸手卡住了她的下颌。
息霜只觉他冰冷的手指像刀锋一样切开自己的肌肤,颌骨在炽热的炼狱中延展、燃烧、化作飞灰。在冰与火的夹击中,痛苦像利斧一样劈开她的头颅,欢愉却像泉水一样从心底涌出来。——是如此卑微、无望的爱恋,以致她愿意清醒着承受一切。
息霜在嘉树掌中晕去。他将她放到榻上,抬起那轮廓秀美的下巴,敷上清凉镇痛的药膏。他眼底的温柔,是她清醒时极其渴慕却不得一见的。
嘉树在想观音奴。
从稚气未脱的女孩儿到亭亭玉立的俏姑娘,观音奴相貌的每一处变化,他都了然于胸,只要作一些细微的调整,就能将人傀儡变得跟现在的她一样。
“早知道换你出来是这般麻烦,当初何必将你送到崔氏手中。”嘉树扶着额,叹了口气。
“在漠北草原上遇见你时,我只当是上天助我复仇的机缘,一心一意要用上邪大秘仪控制你,让你的眼成为我的眼,你的手成为我的手,由你代我终结八宝崔氏,洗净母亲的血仇。”
“事到如今,我却没法儿再拿你当复仇工具,甚至不愿你被我的复仇波及。我不顾千丹劝阻,一意孤行地要拿人傀儡换你出来。可是,就算你离开崔家,我又能如何?总不能跟母亲一样,用术法操纵你一生……”
嘉树越想越觉烦闷,起身踱到窗前。隔着绯色的窗纱望出去,明净的天空像笼着一层血雾,恰似崇宁三年的秋天,天蓝如海,阳光耀眼,他踉踉跄跄地跟在母亲身后,踏着母亲丝丝缕缕的鲜血,在无数人的高声诟骂中,游遍杭城的大街小巷。彼时他眼中的街市和人群,便似蒙着这样的绛云纱,满目血色,挥之不去。
他自此以后的人生,没有一丝光亮、一毫乐趣,在复仇的泥沼中蛰伏至今,只是为了替被凌辱、被践踏的母亲讨回公道。以他的武功,早就可以将秦绡杀死一千次,然而那女人不配得到死亡这样的慈悲。他想要的,是撕开这些浮华世家的锦绣外袍,将袍子底下散发恶臭、爬满蛆虫的溃疡和恶疮暴露在世人面前,让那女人也尝一尝千夫所指的滋味。
二十二年前,沈嘉鱼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而跟那女人激烈冲突,他被迫立下终生不入宋国的誓言:“我这一生,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决不越过雁门、白沟一步。如违此誓,叫我母亲永堕地狱,即便转世为人,世世皆受今生之罪。”他已经无家,从那一刻起,他也弃了国,凤羽公子最宠爱的幼子也罢,卑贱下流的契丹杂种也罢,他从此只为复仇而活。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遇见观音奴,她成了复仇之局的变数,却也成了他的劫数。
蓦地,嘉树紧紧扣住窗沿。
观音奴受伤时感到的锐痛自千里之外传来,清晰得就像他的后腰被人重创一样。他深深吸气,告诉自己必须镇定,因为她并不惊慌,她的灵魂还是那样生气勃勃,强悍得跟折不断的焰尾草一样。
嘉树因为不明情势而倍感担心,接到飞鸟渡法契后,毫无保留地让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那一瞬间,他就像被锐器刺破的水囊,变得空空如也,虚弱得连小孩子都可以将他随手推倒。
对手的幻术和阵法覆盖极广,但就强度和精巧程度而言,实在不堪嘉树一击。他的力量有三成耗在了空间的转移腾挪上,还有三成却是为了给观音奴竖起防御壁。让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承受他的力量,那样的冲击几乎是致命的,他不能不小心。
息霜苏醒时,正看到嘉树跪在窗畔,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汗水滑过苍白的面颊,在地毯上积起一摊水洼。她捂住嘴,震惊不已,怜惜暗生。原来她一直仰望的神,其实跟普通男子一样,也会担忧恐惧,也会软弱乏力。
嘉树吐纳数息,力量渐渐回归,抬头之际对上息霜的眼神,不禁大怒。被一个人傀儡这样温和怜惜地瞧着,简直令他厌恶到了极点。
息霜被嘉树逐出内室。她恋恋不舍地拖着步子,一步三回头,却不知道自己已激起嘉树的杀意。只为了她酷似观音奴的脸,他才一忍再忍。第六、折 时回首背西风
秦裳蹑手蹑脚地摸进屋里,挽起床帏,目不转睛地瞧着清樱,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他见识过许多美人,清樱的相貌不算出众,胜在肌肤冰莹,五官温婉,虽不惊艳,却熨帖在心,耐人咀嚼。
她安稳地仰睡在青碧的衾枕间,莹白面上泛着微红,清寒的月光落到她脸上,也似有了温度。秦裳看得发痴,心想荔枝也没这般莹润,粉桃也没这般娇腻,若能偎上一偎,亲上一亲,定是人间至味。
他想得动情,忍不住凑了上去。清樱被他惊醒,也不慌张,在锦褥下摸出一根金钗,用力扎在他的肩井穴上。这一下既狠且准,虽然她的内力被他尽数封住,却也扎得他半边身子麻痹了许久。
秦裳心中本无猥亵的念头,这一下被激出凶性,也不顾身上鲜血淋漓,用力揽住清樱,喃喃道:“好姐姐,我实在等不得了,咱们今晚就把生米煮成熟饭吧。”
清樱并不挣扎,平静地道:“小裳,别胡闹,没用的。”
秦裳正在解她中衣,见她镇定如斯,反觉无趣,松了手道:“怎么没用?”
“铁骊走的时候,我答应他,就算天塌地陷,也会等他回来。”清樱微微一笑,“你跟我煮成熟饭,这天就塌了么?这地就陷了么?女儿家的贞节固然要紧,想用这个束缚我,你未免太看轻我;铁骊若为这个就不与我做夫妻,那你未免太看轻他。”她淡然道,“只不过,我们夫妻与你的仇是结定了。”
秦裳妒恨交迸,却不能当真将她如何,毕竟他要的是她的心,要的是长远。然而就此罢手,他也不甘心,往清樱的枕头上一靠,涎皮赖脸地在她发间嗅来嗅去。
清樱不意两句话就稳住了这小魔星,但容他这么赖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儿,便道:“你起来,掌上灯,我看看你肩上的伤怎样了。”
秦裳心中一甜,只觉她还是有几分在意自己的,兴冲冲地爬起来。
清樱从容地放下床帏,穿戴整齐后步入外室,见丫环已将药匣送来,秦裳正窝在黄花梨圈椅中作乖巧状。她暗暗叹气,过去取了伤药和细布给他包扎。
秦裳先前只顾与清樱耍无赖,到此际才觉伤口疼痛,斜了眼睛,看她面容恬静,手势轻柔,真如画上的观音大士般动人。他一面恨她无情,一面又贪恋她身上散发的温暖气息,忍不住越靠越近。
清樱曲起拇指和食指,狠狠弹了他脑门一下儿,叱道:“坐着都不安分,你是属猴儿的么?”
少年仰起俊秀的脸庞,委委屈屈地看她一眼,别过脸去,眼圈红了,鼻尖也红了。
清樱本不愿搭理他,看他这样也有些绷不住,失笑道:“小裳,你装这小媳妇样儿给谁看啊?要论委屈,我还没哭呢,哪里就轮到你。”
秦裳揉揉眼睛,道:“樱姐姐,我十三岁那年去杭州探望二姐,正正在西湖边上遇见你。沈皓云的小儿子爬树跌断了腿,疼得大哭,你蹲在地上给他擦眼泪、接骨头,比西湖水还柔,还美……啊,我喜欢得要死,恨不得跌断腿的是我。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今生非樱姐姐不娶。姐姐,你别拿我当小孩子打发,我对你的心,天日可鉴。”
清樱卷好剩余的细布,将药匣子里的东西码放整齐,方道:“小裳,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我已经遇到铁骊了。”她顿了一下,缓缓道,“他也是非我不娶,我则是非他不嫁,今生今世,决无二意。”
秦裳胸口一痛,却不像往日般恼在面上,薄唇微勾,一双桃花眼脉脉地看向卫清樱,低声调笑:“好姐姐,你这样有把握么?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我自然有法子让你心甘情愿地喜欢上我。你放心,与你共剪西窗烛的定然是我,没那契丹蛮子的份儿。”
清樱蹙眉道:“哦,那你是准备用蜀中唐门的洗前尘把我变成傻子呢,还是用河西楚氏的殇情水把我变成情痴?让我每天学西子捧捧心,学望帝呕呕血。哼,总不至于是苗疆的同心蛊吧?每个月还要放你两盅心头血来养着。”
自她被秦裳软禁在此,一直不急不躁,此刻方显露情绪,秦裳颇觉快意,笑道:“樱姐姐,你不用套我的话,到时候自然知晓。”
清樱坐到另一把圈椅中,闭目养神,不再理他。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黄花梨高脚几。秦裳趴在木几上,歪着头欣赏她的侧面,目光灼灼,像一只偷腥的猫儿。
见她始终不理自己,他叹了口气,想起日间林挽香派人传来的消息,便慢悠悠地道:“我是真不明白,姐姐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跟又憨又直的崔夜来做朋友。”
他这话说得突兀,且语气不善,清樱睁开眼睛,警觉地看着他:“小裳,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你跟我和铁骊过不去就算了,别牵扯夜来。你敢动她,我不会饶你。”
秦裳气极反笑:“她到底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个这样护着她,沈三是,你也是。”
“不知道别人如何,我是年纪越长便越没棱角,总免不了说些违心的话,做些违心的事,所以遇到夜来这样能坚持本心的,真的觉得难能可贵,好生喜欢。”说到观音奴,清樱的目光不觉柔和起来,“你说她憨直,我却欣赏这样的真性情,王孙公子也罢,贩夫走卒也罢,她都能凭着本心与人相交,不虚伪矫饰,不傲慢矜夸,不被外物左右。这样的夜来,你觉得不好么?”
自从观音奴归宋,但凡秦裳与她争执,清樱必定站在观音奴一边,如今更铁了心要嫁给观音奴的义兄,所以秦裳对观音奴的妒恨也升级成了憎恶。听清樱这般赞她,秦裳越发不耐烦,冷笑道:“她能坚持本心,你们便不顾自己的本心去顺着她么?你们又不是为她生的。哼,要是她在红尘中翻过筋斗、吃过苦头后还能有这样的真性情,我也赞她一声好。可惜她一路顺风顺水,被你们宠着护着,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罢了。我倒是觉得,这世上有她嫌多,没她最好。”他瞥了清樱一眼,放软语气道,“只知自家本心,何如善解人意?我还是喜欢樱……”
清樱却动了真怒,沉下脸来打断他:“夜来是我闺中挚友,现在又是我小姑子,我甘愿对她好,与你何干?你也不要随便曲解我的话,夜来真诚坦白、与人为善的本心,与那些为了满足自己私欲,不惜牺牲旁人幸福的本心是不一样的。”
清樱这话说得极重,秦裳却一声不吭,她便站起来道:“秦裳,你口口声声待我如何如何,却不肯正视我的抉择。事到如今,我亦想劝你一句,只知自家本心,何如善解人意?”
对一向肆意妄为的秦裳,这句反问不啻当头棒喝。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樱姐姐一贯温柔平和,几时变得这样尖刻?都是被崔夜来和她那蛮子哥哥带坏的。可恶,可恶,我饶不了他们。”他怔了片刻,还是找不到话分辩,垂头丧气地去了。
清樱松了口气,吹熄灯烛,径回床上歇息。
当此让人好眠的凉秋清夜,她却思绪万端,不能成眠:“夜来有沈三护着,应该不会被秦裳这小魔星算计了去……铁骊远去金国,不知行事顺利否,身体康健否……听白天那两个丫环的对答,这园子应在东京近郊……一定要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或者寻机逃走,不然情势危矣……这次我忒大意了,万万没想到会在晏家老铺中招,秦裳处心积虑地把我困在此处,定然还有后招,饮食起居要加倍小心……”
夜叉查了两日便得到卫清樱的消息,打发侄子霍云从来紫衣巷秦府见观音奴。这少年很会看事,接洽时瞧出沈皓岩对观音奴的占有回护之意,言谈间便只与沈皓岩交涉,倒把来拜访的正主儿撂在了旁边。
“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公子已经知晓,我就不哕唆了。现下已经查明,前日骗了崔姑娘的女人,便是留春院的院主林挽香。至于晏家主仆三人,已于前夜被林挽香送走。昨日午后,林挽香打发人去见幕后主使,我跟了一路,却原来……”霍云从微微一顿,道,“是府上的小公子。”
沈皓岩与观音奴对看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是秦裳这小鬼。”
霍云从点头道:“正是。我在小公子居处查探时,发现卫家九姑娘被囚在那儿。”他将地址详细说了,又道,“家叔曾受过秦老爷子大恩,故不想跟小公子计较,且牵扯到怒刀卫家,实在不便插手。家叔的意思,消息要传到,至于事情如何处置,请沈公子自行定夺。”
沈皓岩含笑道谢,亲自把霍云从送出门,回来时见观音奴换了一身湖绿色的短打,左边的发辫已经盘成一个圆髻,正握着右边的长辫准备盘到头上去,抬手之际牵动伤口,面上不禁露出痛楚之色。
沈皓岩微微拧眉,实在不愿她再次涉险,转念一想,就算她要跟去,自己也能担待,便掌了她的双肩认真嘱咐:“事不宜迟,我马上去接九姑娘。你腰上有伤,若要与我一路,一不许跟人动手,二不许离我左右。这两条,你可做得到?” 观音奴被沈皓岩这样掌着,鼻端是他身上的青榄味道,仰头可见他深沉的注视,那目光似带着火,烧得她的面颊、耳廓一点点烫起来,烧得她呼吸渐促,握在手中的发簪亦无声无息地落到地毯上。
沈皓岩最爱她这娇羞不胜的模样,只觉喉咙发干,不合时宜的燥热从小腹腾起,忍不住将她揽到怀中,低声道:“夜来,夜来。”
她再也无力与他对视,闭上眼睛,侧过头去。那一霎的意乱情迷,眼波欲流恰似深海波间的夕照,于最深的黑中变幻出万千颜色,万千美丽。
她感到他炽热的嘴唇贴在自己的眼睛上,隔着薄薄的眼皮,轻轻含住了她的眼珠,只是含着,再没其他动作。
眼睛看不到,皮肤的感觉便敏锐起来。她觉得他的身体热得像在熔炉中煅烧的钢,他的热汗像铁水一样,连她都要跟着熔化。她感到他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因为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连骨节都在咯咯作响。
好像与他过了一生那么长,又好像被他唤了一声那么短。
他的热度渐渐冷却下去,她听到他在耳边断断续续地道:“夜来……如果你明白……我有多在乎你……”静了一会儿,她感到有冰凉的水珠滴进自己的耳蜗,他的声音破碎得让人心碎,“你不会……让我这样……难过……” 他——哭了? 这认知让观音奴惊慌起来,睁开眼却是一片黑。他的手掌覆在她的双眼上,不许她看到他的狼狈挣扎。
他紧紧地蒙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但他的身体比任何语言都诚实和有力量,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痛苦,那么激烈,那么隐忍,在她的耳朵里咆哮,在她的血脉里沸腾,震得她的心口像被人狠踹了一脚。
在与外界隔绝的黑暗中,在他充满男性征服意味的怀抱里,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面前的人不再是她的少年游伴,不再是她的温柔表哥,甚至也不再是她的未婚夫……
他的身体和气息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侵入她的灵魂,让她深刻地意识到,身为男人的他和身为女子的她是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契合。
以前对他说的话,怀有的感情,现在想来真似小孩子过家家。爱一个人,当然不是那样的。
观音奴觉得胸口里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像种子要破土而出,竹子要拔节生长,那感觉……是甜的,也是痛的。
她吸了口气,竭力用平稳的声音道:“皓岩,我竟害你这样担心。我不去了,真的不去了,你不要难过。”
他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皓岩,我实在太笨了,我……”观音奴急了,眨眨眼睛,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很快打湿了他的掌心。
因为你在居延城的温泉边跟耶律嘉树亲吻,在开宝寺的斋院里跟没藏空拉手,因为你太美太好,总是被人觊觎,所以我如何如何。——这样的话,他永远都说不出口。
他只是低下头,捧着她的脸,温柔地啜吸着她的泪珠,把那些苦涩的、悲伤的滋味一个人咽进肚子里。
她慢慢收声,抽抽噎噎地在他掌中道:“皓岩,从夏国回来后你一直不开心,都是因为我吧?我早点明白就好了,竟然让你忍到现在。看到你这样,我真难过。”
“我要你推迟婚期,在开宝寺强出头,到喜蛛巷乱打架,带着伤还想跟你去救清樱,也不知道你多为难。皓岩,我只顾自己痛快,却从未顾及你。”她把自己想到的错都罗列出来,越说越觉得对不起他,忍不住又哭起来,“以后我遇事会第一个想到你,尽量不冲动,不让你担心。”
“皓岩,我,我……”那些相守一世、不离不弃的话,以前她随便就可以说出口的,现在反而说不出来了。
沈皓岩胸中郁结的块垒似乎被她的泪水冲走了,他感到一阵松快,用手指轻轻抹掉那些为他掉的眼泪,微笑道:“笨蛋夜来,不要只顾自己哭得痛快,现在就想一想我。”
观音奴抬眼看他,双目红肿,泪痕满面,表情也傻傻的,显然没有听懂他的话。就算她原本有旷世的美貌,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现在很好看,可是,他比任何时候都还要爱她。
轻轻拍着她的背,他无奈地提示:“想到我会心疼,夜来就不要再哭了。咱们还要去救九姑娘呢。”
“咦?”
“我明白你和九姑娘的情分,想去就去吧。”沈皓岩微笑着说出答案,“我会保护夜来的。”
透过开了一线的窗户,可以看到清樱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圈椅里看书,秦裳却以匪夷所思的扭曲姿势歪在另一把圈椅里打盹,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亲眼看到清樱安然无恙,观音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悄悄跟沈皓岩咬耳朵:“你上次用的酩酊丸还在不在?”
她这样和他说话,他只觉得可爱至极,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触感娇嫩,滋味甜美,于是一路细细碎碎地亲到她耳朵后,最后竟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已经被他亲得满面羞红,这一下更是窘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挣了两下,却挣不开他的束缚,只好低声恳求:“皓岩,放开我。”
花骨朵儿般要开不开的的娇柔之态,含着些微喘息和颤音的宛转之声,令他情热如沸,难以自持。扣着她的手又紧了两分,他貌似无奈,其实无赖地道:“放开了,夜来站得稳么?”
他这才明白,自来她云淡风轻、来去随心的姿态,并不是因为用情太浅,也不是不把他放在心上。可叹她对情事懵懂迟钝一至于此,害他自苦煎熬一至于此,直到今日,他才算尝到与她热恋的滋味。
沈皓岩伸指轻戳着观音奴的面颊,一半是满足,一半是挑逗:“我的笨妹妹,今天终于开窍了。”
她却不知道如何应对。桃花面上的横波目,水盈盈地映出他的影像,两只手不晓得放在哪里才妥当,只好紧张地绞在一起,这无辜又娇媚的样子,让他全身酥麻,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沈皓岩喘了口气,觉得真是作法自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默念一遍清心咒后摆出严肃面孔,回答她最开始的问题:“这次不用酩酊丸,咱们直接救人。”
他一下子从谈情切换到救人,观音奴没跟上节奏,眼波软软地看过来:“哦?”
沈皓岩心中一荡,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节外生枝,嘱咐道:“园子里的高手都已经料理干净,你乖乖呆在这儿,等清樱一出来,你俩便立即离开。”
观音奴点头:“你不走么?”
“嗯。”他微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还有事,要耽搁一会儿。”
沈皓岩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驭风索灵蛇一般缠上秦裳的身体,瞬息间便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秦裳没想到在清樱身边打个小盹,醒来就变了天,眼睁睁地看着沈皓岩解开清樱被封的内力,好整以暇地送她出去,还叮嘱了一句:“夜来在外面等九姑娘,她身上有伤,请九姑娘照看一二。”
秦裳苦心筹谋月余,眼看就要成功,清樱从此便是他的人,却被沈皓岩和观音奴破坏,竟至功亏一篑,不禁恨得眼眶欲裂,肺都要炸开来。
沈皓岩见秦裳呼哧呼哧地喘气,凶兽一般瞪着自己,冷笑道:“不服气么?来,我与你过两招。”手腕一抖,将驭风索收了回来。
秦裳从地上爬起,拔出腰间长剑便朝沈皓岩劈来。狂怒之下,他的招式全无章法可言,倒像是不会武功的莽夫跟人搏命。
沈皓岩心里也憋着一股恨意,将驭风索放出五尺,贯注内力后绷得笔直,像用棍一样与秦裳硬扛硬架。数十回合后,他觑准秦裳的破绽,欺身上前,劈手夺过秦裳的剑,大力一送。
扑的一声,利剑穿透秦裳的肩胛,将他牢牢地钉到榉木地板上。
剧痛让秦裳清醒过来。看着只剩两尺在外的剑身,以及仍然握着剑柄不放的沈皓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太岁突然生出了恐惧。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想要说两句话缓和一下,声带却紧缩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皓岩面无表情地俯视秦裳:“如果你不是我祖母唯一的弟弟,我今天就杀了你。”他略一用力,那剑又插进去三分,穿过地板直透进土里。
秦裳惨叫一声,额上冷汗涔涔。
“摘夜叉骨是何等凶险的事。”沈皓岩松开剑柄,缓缓道,“你该庆幸夜来走出了喜蛛巷。”
秦裳听沈皓岩提到观音奴,犟脾气顿时发作,也不顾自己的生死就握在他手上,斜着眼睛道:“呸。”
沈皓岩勃然大怒,厉声道:“蠢货,要是夜来真的出事,崔沈两家必然跟夜叉将军决裂,南北武林便算对上了。外敌当前,时局动荡,你却为了连私仇都谈不上的嫌隙,做出这种没头脑、没人伦的畜生事情,你出息得很哪。”他越说越怒,抬脚踩住秦裳的手,慢慢地、用力地碾下去,“你再呸一声试试。”
秦裳听他如此说,心中亦有悔意,兼手痛难忍,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室内突然静了下来。
沈皓岩克制着胸中翻腾涌动的杀意,一边深呼吸,一边思忖:“秦裳算准了夜来的性子才布下这一局。不过他算得再准,也不可能预见到夜来会去晏家糕团铺找人。难道除了晏夺锦和林挽香,还有我不知道的棋子?”
他径直问了出来,秦裳苦笑一声,断断续续地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清樱的贴身丫环小彩……其实是我的人。为了将清樱带到此处……我计划周详……连清樱的家人也深信不疑。唯一的变数是崔夜来……她常和那契丹蛮子通消息……又三不五时地跟清樱见面。清樱为那蛮子出走的事……在别人那儿说得通……在她那儿不一定说得通。她不起疑心最好……咱们两便……她要是多管闲事……我便让小彩把她支到老晏那儿去……没想到却给自己留下了破绽……让你们找到这儿来。”
沈皓岩听着,突然省起中秋夜留春院之事也是秦裳在作怪,禁不住一阵恶心,厌恶地道:“这么多心眼,怎么就用不到正途上?秦裳,没有下一次了,你好自为之。”
秦裳模模糊糊地看到沈皓岩出了房门,头一歪,晕了过去。
他这一晕,到半夜才醒过来。林挽香得了消息便火速赶来,衣不解带地照料他,现下见他醒了,念一声佛,忍不住哭起来:“到底是谁把小爷伤成这样的?你这手,还有这胳膊,怕是要废了。”
秦裳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药,有气无力地道:“还能有谁?不过,沈三这么对付我,以他的脾气,就不会再难为你和老晏。这些世家公子的做派,我清楚得很,他还没把你们放在心上。”
林挽香听了,不觉得安慰,反而更加难受。秦裳的亲爹与她是一个村的,虽说是紫衣秦的近支,过的却是有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秦裳过继到东京秦府后,成了紫衣秦唯一的继承人,却始终把自己和那些世家公子当作陌路人,让林挽香大感心酸。
秦裳不知道她这些想头,转眼瞧见枕头边放着一个彩漆描金的匣子,心脏猛地一跳,涩声道:“那东西?”
“是。”
“让我摸摸。”
林挽香便将匣子放到秦裳没受伤的那一侧。少年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匣子上反复摩挲,苍白面上露出无法言喻的痛悔和怅惘:“真可惜,要是早一天送到,樱姐姐现在已经爱上我了吧?我就可以悄悄带她离开东京,回桃池村跟爹娘团聚了。”
林挽香叹道:“要不是带药的船在海上遇到风浪,这东西早就到了。小爷,缘分天定,老天爷不肯成全,我们有什么办法?”
秦裳的唇边露出淡薄的笑意:“是,老天爷不肯成全,我们有什么办法?”他突然抓起匣子,发狠地掼到地上。
林挽香吃了一惊,俯身拾起,见匣中做成玫瑰形状的秘药已裂成数片,原本霜雪般白皑皑的颜色,像是被谁施了法,晶光流动,慢慢蜕变成珊瑚样的艳红。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异变,不由道:“哎哟,这下完了。”
秦裳大为不耐:“摔一下怎么了,什么完不完的?”
林挽香跌足道:“泉州客的信上说,这药全须全尾的时候是白色的,叫……”她用跟师父学曲子时练出来的灵巧唇舌,准确地复述了药的名字,“对,阿芙洛狄忒的祝福。只要溶进酒里,随便什么杏林高手都查不出异样,你和九姑娘一起服下去,就能真心相爱一辈子。”
秦裳皱眉道:“那现在呢?”
“要是把药剖开,就会变成红色的……叫什么来着?呃,阿芙洛狄忒的诅咒。红药也能让你和九姑娘真心相爱,不过管不了一辈子,只有七日之效。”
秦裳像是在听她说话,又像是没听,整个人呆若木鸡,两只眼睛都直了,半晌方道:“沈三骂我是蠢货,骂得太对了,可不是个大蠢货么?”他咬牙切齿地骂,“蠢,真蠢!”
林挽香抖了一下,心想小爷被气得谵妄了,连忙安抚:“这药也不是全天下独此一份,等明年那泉州客回来,再向他讨便是。”
秦裳似哭似笑地道:“哪里还等得到明年?林二姐,我跟中了邪似的,一心想把樱姐姐拐到这儿来,与她一起服药,一起离开。你说,我为什么不等樱姐姐吃了药以后再动手?不必用强,她自然会跟着我走。”
林挽香为人虽精细,对秦裳却唯命是从,凡有所托,决不推辞,闻言一呆,讷讷道:“我还真没想到这一茬,小爷不是一直说把人放到眼皮底下才放心么?”
秦裳疲倦地合上眼睛,低声道:“也罢,既然得了这药,总能派上用场的。”
清樱在马车里甫一坐定,便道:“三公子说你受了伤,哪儿呢?严重么?”
观音奴笑道:“前天跟人比划,后腰被擦了一下,不要紧的。倒是清樱你,没被那小太岁欺负吧?”
清樱哼了一声:“他敢!”脱离险境后再回想被困时的种种煎熬,还有昨夜的委曲求全,她的眼睛不禁一阵酸涩,却强撑着不想哭出来。
观音奴第一次见到清樱失态的样子,便照沈皓岩安慰自己的路数,力道适中地抚摸清樱的背心,让她把气顺过来。这体贴倒让清樱真个哭了,伏在观音奴膝上小声抽泣。
观音奴不停地跟她说没事啦,想到父亲近日送给母亲的礼物,便道:“我姆妈新养了一只粉嘟嘟的小狗,起名九福。因为姆妈说卫家九姑娘的面相是最有福气的,遇难会呈祥,逢凶能化吉,恰好这只小狗长得颇像九姑娘,所以……”
清樱一愕,噙着眼泪笑了:“一定是你这促狭鬼在夫人跟前编派我,倒赖在夫人头上。”她直起身子,拿手巾拭净眼泪,低声道,“我能逢凶化吉,全亏你和三公子。跟上次在丽景院的胡闹不同,这回你们要是晚到一步,我可能真的被秦裳欺负了去。他在开宝寺故作姿态麻痹咱们,借贺寿之名离开东京又折回来,知名的晏家老铺也被他收买……种种手段背后藏着的用心,现在想来犹有余悸。”
“咱们以后特别小心,他就逮不着机会下手了。”观音奴在袖子里摸出个小竹筒,在清樱眼前一晃又收了回去,笑道,“某君的最新消息,清樱要不要看?”
清樱只觉她与往日大有不同,整个人鲜润明媚犹如花之初放,分外惹人怜爱,便抬手将她发上的簪子抽下来,将她右边倾斜欲坠的发髻解开来重新辫过,边辫边道:“他总要回来的,我不急呀。”
本来想卖关子的观音奴倒按撩不住了,喜气洋洋地道:“铁骊在路上遇到我师父啦,两位要结伴回东京呢。”
秋风卷起车帷一角,露出萧瑟的原野,日光亦淡薄如水,清樱却觉得风物清美,令人心欢神畅。她慢慢理着观音奴的长发,低低嗯了一声。
彼时之苦,此时之乐,来日之不可测;彼人之苦,此人之乐,运命之太偏颇……募然回首处,西风凉透旧山坡。